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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慕容旧事 下


  时光总如白驹过隙,鸿雁南归,莺飞草长,晋城又是一年春夏。经洛沂一战,慕容天大将军已成长为国之栋梁,风帝的左膀右臂。儿子慕容轩也有一岁了,如沁长公主真正过上了楚国夫人们相似的生活,丈夫叱咤朝堂,呼风唤雨,儿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她日日相夫教子,岁月如那潺潺的溪水,似乎就该这般,平静无澜地一直走下去。

  而多年前那段有始无终的旧情,两人都非常默契地没有提起。大将军的位高权重又一次令他与长公主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传为举国佳话。至于那些是是非非,虚实不明的往事,当事人不愿再度忆起,旁观者自然不敢再有妄议。

  谁料,生命中却总是出现这般令人窒息的措手不及。

  暮春,流云朵朵,天色蓝蓝。大将军高大魁梧身影出现在华都一角的花街柳巷。他受人邀约来此,自然并非为了寻欢作乐,确实有要务在身。一行人进入了华都最负盛名的“醉月楼”。慕容天好乐,而这醉月楼,据说是近些日子入了一位容颜若仙子,指下弦风雅的乐伎。同行的人约他来此,便是希望这艺伶的琴音能哄得大将军心神畅快,答应自己的所求。不过,看大将军踏入醉月楼花墙掩映的半拱雕门后,一副心旷神怡的模样,那人的伎俩似乎是起到了效果。

  水色的幔帘缓缓垂落,一个娇柔的身影坐在了垂帘后,一把古琴被抬到了艳台上。琴后的女子,黑发泼墨般垂至脚踝,发髻间似有一支金钗闪烁不定。远远隔着帷幔,慕容天只觉那金钗有些眼熟,但并未来得及细想,那女子就拨动了第一个音符。

  头一曲只绘得华都春花烂漫,清风怡人,是风尘乐女常弹的老调。琴音绵绵,慕容天却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那层薄薄的帷幕宛若触手即碎。纵然这些年他已然对陌生的女子毫不关心,那一刻却也突然有了冲动,想看看垂幕之后的那个人。

  掌声过后,第二曲接踵而至。两三个琴音轻轻拨出,厅内阒寂无声,慕容天忽的推开凳子,一下站了起来。

  不合时宜的声响惊动了在场的所有观众。一旁同行之人立刻起身,欲将慕容天拉坐下来,可素来沉稳冷静的大将军此刻却仿佛着了魔,他岿然自立着,双眼炯炯直视着艳台,目色中有烈焰燃烧。

  艳台之上,女乐伎恍若未闻,径自弹了下去。慕容天一双浓眉锁的越来越紧,曲渐激烈,他目间陡然射出一抹亮光,撇开身旁的人,三两下冲到艳台边缘。

  观席之间,一片哗然,唏嘘之声甚至盖过了女子的乐音。一些侍从们试着安抚客人的心绪,却毫无作用。慕容天用力推开挡住他去路的侍女,一跃上了艳台,腰间长剑一扫,划开了朦胧的帷幔。

  一片柔白的幔布打着旋儿从他眼前飘落,与此同时,帷幔之中的人也渐渐在他的眼底清晰。

  真的是她。

  怎么会是她?

  不可能是她!

  一年分别,再见时,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呆立原地,女子倒是冷静,斜过眼,绘着白梅的眼角移了过来,在与他呆滞目光交融的一瞬,泪水断线般滚滚落下。

  没有人知道,一年前她为何不辞而别,一年后又为何出现在华都的风月场里。世事往往如此,若是失去了层层迷雾,再美的景色也终究会令游人倦怠离去。

  叶微澜“啪”地一声关上竹卷,似笑非笑地望着秋寒:“若你是慕容天,此时作何选择?”

  以慕容天此刻的身份,若只想重拾旧爱,必然会牺牲掉一年来获得的一切功勋声名与大好前途,长公主贵为皇家血脉,如此,风皇室的颜面也将受损,届时,于慕容天而言,真可当得一句“以天下换她”。

  可他与如沁公主的婚姻,远远抵不上与这个无名女子之间的情义。一生挚爱近在咫尺,难道就因世俗则定的道义,不管不顾放手离去?无法抉择,却必须抉择。

  秋寒深眸映出摇晃的烛火,他浅浅一笑,淡淡开口:“轻狂少年终不见。”

  叶微澜蓦地回看他,心中悚然一震。

  人不轻狂枉少年,轻狂少年终不见。

  字字真实,似有刀锋一笔一划在心间写就。这是多少人不愿相信,但却无法否认的残忍事实;又有多少人,一心追求着“少年纯梦”与“一厢情愿”,最终沦为了岁月凋零的祭品和宿命。

  高处不胜寒。落雪阁主,将这一切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他也仅仅是看得清楚一些而已。

  “你的结论倒是精辟,”叶微澜说,“但慕容天好像更期待一个两全的结局。”

  重逢那日,夜深,慕容天并未回府。醉月楼后院的暖厢里,一盏烛灯无力地燃着。对面光洁的墙壁上,映出一旁帐内,两个颈项相交,耳鬓厮磨的柔软影子。

  那夜他醉得很深,躺卧在温柔乡中,眼里心底尽是那个藏在灰墙之下偷听琴音的少年。就是那首曲子,不知名的曲子,前有铿锵之声,似风雷涌动,暗云翻涌,尾是悠长收稍,如绕指柔和,脉脉情深。

  他只需一曲,便能听出她的世界。

  一夜过去,旭日照旧东升。昨夜如何的激情澎湃,柔情似水,一切的爱恨都会在清醒的一刻荡然无存。

  女子起身时,床榻边早已空无一人。他走得和她一样干脆利落,一样坚定决绝,一样连一个回转的可能都没有留下。

  尔后,约莫三月过去,她听闻他欲北上抗齐的消息。强齐数次来扰,他这一去,又不知归期何期。

  她打理好妆容,宽松的衣裙遮盖了微微隆起的小腹。那夜之后,他从未来过,这一点她在他醉酒之时早已料到。她已不再奢求什么。但她本已命途多舛,根本无力抚养他留下的骨血。

  她的马车碌碌驶近,在城门之下及时截住了他。通传的侍女快马上前,远远就对慕容天喊着:“大将军请留步!我家夫人要单独见你!”

  慕容天遥遥望着远处,灰暗的苍穹似有大雨将至,浓云在天际翻滚着。一阵风扫过他的鬓发,在他身后,高举的“天”字旌旗浩瀚飞扬。

  不知他作何想法,良久,他勒紧了缰绳,高吼一声:“停!!”

  三军骤停。他调转马头,朝城墙之下奔去。

  “我对不起你,可你要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一贯嘹亮的声音有些哽咽。低头凝视着她貌若仙子的娇颜,每一个出口的字都要在心间剜上一刀,是那样艰难。

  她竟是抿唇一笑,灿若夏花:“看来,你终究没有走进我。”见他眸中有不解,她接着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她神色淡静,伸手递给他一卷竹简,“欠我的,请还给我们的孩子。别的,就不必再说了。”

  她是那样的倔强,明知腹中的孩儿断无名正言顺的身份,明知他的未来是坎坷难耐,也定要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

  答应了又能如何呢?即便他有此心,时事和人情也不会依他如此。她离去后,他对她的感情依然会慢慢降温,她的孩子面临的,依然是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尴尬而低微的身份。

  更何况,她十分清楚,她的孩子必然会继承自己的倔强和执着。也幸好,踽踽独行在孤寂的人生路上,有这样的气概作陪,也不会轻易地自怨自艾,甘心消沉。

  大军出城,浩浩荡荡,女子素手挑起车帘,夏末的狂风侵袭过来,她微眯起眼。远处,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骑在马背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早已不是那个躲在花墙旁的青葱少年。不知,他是否还会喜欢她送予他最后的礼物。

  焰城大军整齐划一地行进着,为首的慕容天缓缓打开竹卷,一排清晰的曲谱蓦然砸入他的眼帘。他浑身一颤,险些摔下马背。

  还是那支曲子。那支多年前霸占了记忆的每一寸角落,午夜梦回时在耳畔遍遍回响的乐音,那支存在于他所有青涩的美好,却在流光的洗刷下渐渐褪色的古调,那支寄托了他一生心痕的旧日回忆。

  哪怕他已从默默无名的守边将领,变成为七万大军的统帅;哪怕当年那个懵懂少年,已独自撑起一方天地。他心底深处某个从未察觉的角落,依旧响起了这曲碎透六年的旧曲。

  那首无名之曲。出自一位史书上都不留一墨的女子,一位只存在于他古老而久远的记忆中的绝艳女子。

  输了少年,负了她。

  北境。山峦延绵不绝,旷野广袤无边,仰望天宇,俯瞰土地,一人独立天地之间,物与我皆无尽,生死之间,不过是浩淼星辰的又一次轮转罢了。

  慕容天立于城楼之上。狼烟将星空染成了黑色,千帐灯骤亮,像是苍穹中的星点,一盏一盏指向心的方向。

  “天”字旗迎风猎猎飘扬。他沿着城墙缓缓踱步,月色被浓云隐去,他忽的击节曼声吟唱——

  明灭狼烟烛火曳,迢遥战鼓旌旗烈,交错笑谈斟虏血,城头月,吴钩铁甲流光怯。

  捷报频传争诵写,策勋封赏未央谒,壮志酬兮桑梓悦,拥胡妾,金瓯完璧朱砂谢。

  十六年前,风国旧曲——“城头月”扬名天下。慕容天大将军上马能武,提笔能文,再次成为了风人心中的神话。同年,大将军的女儿慕容薏降生。她的出生如同她未来的人生路,那是一条被星海隐去的归途,画不出让世人瞩目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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