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慕容旧事 中

　　“数年前，远在风帝将如沁许配予慕容天之前，这位大将军便在戍边时邂逅了一个女子，”叶微澜语调渐缓，真有旧事开端的娓娓道来，“那时的慕容天该是未及弱冠，官衔也是风帝分派的，并无实功；而那女子，也只是边塞莫城里一官宦家中的伶人。除了生得容颜娇美，抚得一手好琴之外，别无所长。可是，正是

　　这样不加浮饰，不需装点的懵懂情愫，往往最为纯美。若不是那莫城濒临楚境，老阁主曾加派过人手，我阁也搜集不到这样直接清楚的线报。”

　　秋寒微微颔首，深眸幽幽。愈是懵懂，愈是纯美么？心底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那么动听，就像是廊檐外浅风中悠荡的清铃。

　　“我叫慕容薏，薏是莲子心的意思，你叫什么呀？”

　　平生第一次，那种被人关切的感觉淌入血液，春日艳阳般融化了隆冬寒冰。秋寒阖上眼，也许，古往今来，人生代代，情字总是如此不讲道理，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可惜，少数人手中薄如蝶翼的幸福，是由多少颗碎裂无痕的心淬炼焚灼而来。

　　叶微澜的声音再度响起：“因那慕容天与风帝关系着实密切，我阁的暗桩一直紧盯着他的举动，而传回晋城的线报虽是从未间断，却渐渐有了别样的色彩。彼时的慕容将军风华正茂，虽是一心向往的驰骋疆场，保家卫国，那不经意间被琴声轻轻叩开的心扉，却是再也没有阖上。

　　也不知二人是如何初遇相识。只看到慕容天悄悄逃开下属的视线，潜入那家宦府，躲在矮墙之后，聆听那女子的琴音。日间花影摇曳多姿，夜里弦月渺远空茫，日复一日，他就像那词赋里的痴情郎，隔着一堵坑洼的灰墙，眼中心底尽是墙内伊人葱指挑起丝弦的模样。真是难以想见，日后吞灭洛沂时凌厉狠绝，战功彪炳名扬天下的焰城元帅，竟也有这般痴情不悔的青涩年岁。”

　　叶微澜说着，眼神不禁悠悠望向前方，似乎触及了心中柔软的记忆。秋寒嘴角露出一抹细微的弧度，长声一叹，“人不轻狂枉少年。”

　　这句感叹令叶微澜霎时从回忆里抽身，惊诧的神色瞟到秋寒，后者正托腮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面色淡然如故。

　　人不轻狂枉少年。这位看似一直高高在上，掌控无数人生死的落雪阁主，原来也并非理智决绝到令人生畏。他的心底，同样有着每个少年最青涩，最纯真，亦是最坚持，最执着的念想，如果可以，他也愿意暂且抛却这一身繁杂纷扰，和相爱的姑娘远遁红尘，快意平生。

　　可惜，所谓的能力与责任，是等同的荣耀和光芒，更多的却是枷锁和屏障。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无人知道他心底简单而纯真的愿望。这条路，从他踏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了无归途，问期无期。

　　世人只知权利诱人，地位羡人，哪管独身孤苦，孤心独累？

　　叶微澜在心中叹了口气，目光回到卷册之上，接着说了下去：“纸终究包不住火。靖边将军与宦府伶人相恋的轶事，很快传遍了莫城的大街小巷。脉脉情深在流言蜚语之下总会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伶人自觉配不上慕容将军高贵的身份地位，选择避之不见。而慕容天，”叶微澜一笑，“真如你所说，年少轻狂，他不仅愤怒地斥责了妄传流言的百姓，更是众目睽睽之下，不避议论，不顾礼法，大张旗鼓地将女子接入自己府上，似乎是唯恐动静太小，莫城百姓看不到他的决心。

　　这一举动当真是石破天惊，连远在华都的风帝都被惊动了。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风帝居然在早朝时向满朝文武询问那伶人的来由，只不过女子实在是默默无闻，也就作罢。不过，这随意一问，倒是使得慕容将军的风流□□遍传风国，那神秘的女子在每个风国人心中埋下了好奇的种子。”

　　叶微澜哂笑一声：“这风帝的处事风格实在有趣。他的‘好兄弟’只怕该欲哭无泪了。”

　　“正逢半年回京述职的时日。临行前夜，慕容天执起府中女子能奏出天籁之音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她细若柔荑的手指触摸到了承诺的温度。此行，他绝不仅仅是面圣述职，更是要在华都的大殿上，求风帝将她许配给自己。唯有如此，她才能彻底摆脱自己尴尬的身份，以最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方式与他并肩，白头偕老。”

　　夜风从半开的窗棂内轻抚而入，圆厅内烛火幽幽摇动。夜已深沉，万籁俱寂，沙钟窸窸窣窣地落着，秋寒安静地凝望着漆黑的远处。

　　白头偕老。多么美好的词语。却有如海面上飘忽不定的蜃楼，多少人苦心追寻，到最后，伸手一碰，只有缥缈烟云，退成片片虚无。

　　又是一阵暖风袭来，靠窗的一点烛火霎时熄灭，圆厅花色庞杂的墙壁上，二人的身影拉出奇异的形态。

　　一段不为人知的尘封旧事就这样，随着叶微澜翻动的双手缓缓流出，多少人喜怒悲欢，多少段聚散离合，平淡的言语略去了全部的情深似海，轰轰烈烈，但故事早已被岁月写定，无可变更。

　　一个月后，慕容天快马加鞭赶回莫城，他从未有这般急切的感觉。那座荒凉的边疆孤城内，第一次，有了等待他的人，有了一个未完的约定。

　　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忧心自己履行不了这个承诺。可他根本不会料到，最终，竟然是她，收起他们之间的往事，策马离去，消失在远方，无影无踪。

　　“那女子连一封书信都未曾留下，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叶微澜道，“线报上讲述的是，只有少许几个侍卫见那女子在薄雾笼罩的清晨，身着布衣披带斗笠，孤身一人也不备盘缠，上马离开，只见到她远去的背影，消散在地平线上冉冉东升晨光里。

　　无人知晓她究竟所为何事，去了何处，只知道她行去东方。慕容天望着偌大的府邸，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心头无可弥补的巨大失落，仿佛心里被生生挖出一块空角。好几日，他茶饭不思，目色红肿，神思倦怠。那宦府也过意不去，送上了几名女子，也是花容月貌，琴技了得。但他却再也没正眼瞧过哪怕一个陌生女子。

　　兴许是接那无名伶人入府之事太过张扬，女子不辞而别的事情再次如飓风般刮过了风国，自然也传到了风帝的耳朵里。慕容天颓废的模样，他看在眼里，心中格外郁闷。这个兄弟本有治世之才，为人处世都备受称赞，怎可就此消沉？于是，一道诏令颁下，慕容天离开靖守了数年的莫城，回到了风国华都。”

　　叶微澜拾起茶盏，饮了一口。慕容天重回华都后发生了什么，早已家喻户晓。而其以靖边将军的身份，殿前请缨，率军攻灭洛沂一族的事迹更是已被传为佳话，奉为传奇。风帝或许的确激励了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亦或是洛沂日圣女的背叛触及了慕容天敏感的神经，他大举入侵，一鼓作气，一举成名，天下耸动。随后，官拜大将军，建立并□□焰城军，迎娶如沁公主，生下慕容轩。一切发生得那样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似乎，数年前坎坷的路途已碌碌远去，那一笔艳丽的情史也渐渐淡忘在时间的河水里。年轻有为，笑傲风尘的将军面前的，是一条平坦无阻的人生轨迹，他只需稳步向前，总有一日会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之位。

　　故事到此便落下了帷幕。可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也并非是故事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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