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慕容旧事 上

　　旧事与此同时，落雪后阁内，纹饰盘绕的高塔仿佛直冲夜幕。两侧喧嚣拥挤的长廊中，无人注意到塔顶那扇永远紧闭的细小轩窗中，忽有微弱的烛光若隐若现。

　　叶微澜满意地清查了自己手中一沓沓的卷宗，他秉烛走下旋梯，推开塔门，反身牢牢将其锁住。确认无误后，他甫一转身，就见秋寒着一件玄衣立在台阶之下，未束的黑发在淡淡夏风中悠悠扬起。

　　阶下之人微微仰首，眸色里若有星辰漫天，似含了千言万语，又似乎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叶微澜瞟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下阶梯，与他擦肩时低声念了句，“怎么，阁主身患让彦姑娘都愁眉不展的大病，监视我的时候竟然痊愈了？”

　　“你误会了，阿澜。”秋寒清朗一笑，声音清澈如不远处那弯荡漾的湖水，“对于她的身世，我也一直很好奇，所以特来问问你查探到的结果。”

　　他随意一说，叶微澜心中却蓦地一震。多少年了，自己还是小瞧了自己这位天资聪颖的小师弟，没想到他不仅知道自己在高塔里追查往日旧事，更连自己追查的目标都一清二楚。就像前些日子他与陆瑶荔联手，企图背离他的主谋计划，为的就是质疑他的决定，从而使落雪阁不再任由他驱使。可如今看来……落雪阁从上至下，一时一刻都未曾脱离他的掌控。他虽是淡漠寡言，一双深眸却几乎延伸至了这幢庞大楼阁的每一个角落。多少人以他之手行事，当自己以为私存的力量足以与他抗衡时，不曾料到他早已谋划出了无数的万全之策。

　　多少年了，一次次的不甘心，奋起直追，却又是一次次羞愧落败，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认，老阁主眼光之毒辣，识人之精准，着实令人惊叹。

　　自己暗地里的侦查又被他轻易揭穿，这一次叶微澜很好地掩饰住了震惊，他眉峰一挑，语调上扬：“我也是担心你玩火烧身，这样的异国女子，这般的武功心智，不得不防。”

　　秋寒一直保持着淡然的笑容，他慢步走上台阶，伸手触摸着高塔的外墙，自顾自道：“她入阁未久，就一个人摸索到了此处，再见我时便直言相告，她知道了我们存在的目的，”他目光移过锈迹斑斑的门闩，“她仅凭触觉，就知晓此塔为铁木所制，铁木乃是防潮佳品，此塔外壁张扬，却不设一窗，内部必有物什不宜暴露于光线，她就此大胆推测塔中之物为纸张卷宗，以此推知落雪阁隐藏最深的秘密。”他转过身，看着叶微澜，“如此缜密细致的推论和毫不拘束的猜想，真是兰心蕙质，不外如是。”

　　平淡话语中，赞许和欣赏听得分明。叶微澜结识他已久，知晓秋寒的心智手腕向来少有人及，在阁中，这个少年经手的事务与他祭出的剑法一般，招招完美无缺，有若天神造就。也正因如此，他一身傲气总使人侧目频频，只得仰望。原来，这茫茫世上，竟也有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可以让盛名远播江湖的落雪阁主衷心倾慕。

　　秋寒负手立于塔前，不再言语，叶微澜冷哼一声：“阁主是为了向在下证明，她既已知熟知全部的秘密，就必定会是心向我阁的吗？”

　　“并非如此，”秋寒的嗓音如夏日空气中澄净的水珠，“她越是聪慧过人，身世背景就越值得怀疑，况且，她两次强闯暄王府，纯粹是为了探明落雪阁主的底细，要论起来，她对我可是一清二楚，我对她却并不尽然。”

　　“哦？有点意思，”叶微澜玩味地看着他，“这些日子，看起来，你真心待她，她亦还你真心，愿为落雪阁赴汤蹈火。怎么？”他讥笑着，“秋寒，你的城府已经深沉到这般程度，连她，都一直有所戒备？”

　　秋寒恍若未闻，缓缓走到湖岸，垂柳像美人的发梢拂落他肩头，点点星辉投射在湖面，和两侧阑珊的烛火一起，绘出了尘世的星光熠熠。

　　半晌，他答道，“我信她，但落雪阁，不可轻信任何人。”

　　后阁中层的圆厅，四周墙壁上刻有精致华美的浮雕，放眼望去金碧辉煌，石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这里是阁中众人聚集商讨之处，也往往是重大决议的起点。叶微澜翻动着手中的竹策和帛书，似乎在理清思路，秋寒只是沉默而坐，双眸锁定在一块雕饰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已近亥时，侧廊灯火一盏盏熄灭，欢笑场一日的风情终于落下了句点。圆厅中不似湖面的清凉，盛暑的闷热渐涨，秋寒右肩的血灵芝很快躁动起来，他一直沉静的身体不适地挪动了一下。未几，便有一旁的下属端上了一小壶消暑去热的碧螺春，他朝那下属淡淡一笑，啜了口茶水，心肺浸润了不少。

　　“找到了。”叶微澜歪着头，颇有深意地看了眼秋寒，“你决意要听？若是慕容姑娘回阁之后得知你借她入府之机，查探她的身世……”

　　“阿澜，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她知晓，又怎么会动手去查呢？”秋寒回视着他，眼底含着不明的笑意。

　　“……”如此回答可谓一针见血，叶微澜一横浓眉，却无言以对。

　　秋寒取下一枚白玉茶盏，斟满，双手递到叶微澜面前。对方盯着手中的卷册，余光扫了眼，开口讲述了起来。

　　“这卷文案上陈列的是慕容天大将军二十年前灭洛沂一族的盛况，”说到“洛沂”二字时，他抬眼看了下秋寒，他并无反应，仿佛这仅仅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名词，“慕容天自小与那风帝一同长大，与风帝的亲妹妹——如沁长公主乃是青梅竹马。他这一仗给三国中素来居于弱势的风国挣足了面子，风帝便将妹妹许配给了他。”

　　“才子佳人，简直是和睦恩爱的典范，”叶微澜拿起茶盏饮了口，嘴角划出一抹弧度，“可惜天不遂人愿，男人的心，总是那么轻易地，说变就变。”

　　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竹简，意味深长地直视着秋寒略微低垂的双眸。

　　秋寒坚冰般的面容没有一丝触动，甚至一度让他怀疑他是否听到了那句看似无意的慨叹。可下一刻，那双眼睛抬了起来，回应着他的目光，墨瞳如黑海中的漩涡，深不见底。叶微澜十分不适应他这样的眼神，融合着淡淡的疏离和不悦，甚至有些许警告的示意。他清清嗓子，拿起另一册竹简，讲了下去。

　　“慕容天和如沁公主的吉日，大半个华都的人都被惊动了。百姓们前呼后拥地涌上街头，其喧杂几乎赶超了大将军班师回朝的那日，”他停了片刻，“放眼三国之间，这样的排场，大概也只有暄王自齐楚一战凯旋那日可以与之媲美了。”

　　暄王爷凯旋一日发生了什么，在座两人都无比清楚。秋寒玄衣衬托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别过头去，眼底淡静无波。

　　叶微澜面上撩过一丝冷笑，继续道：“世人只知这对夫妻相敬如宾，可谓是天造地设，国人楷模，很快，慕容轩出生，风帝的喜悦溢于言表，举国上下都处于一片欢腾之中。可惜，这一切仅仅维持了两年。两年后，人们知道的是，慕容元帅又添了一女。慕容天本有赫赫战功，又得风帝垂青，年纪尚轻就位高权重，如此一来，又是儿女双全，实在令人羡慕之至。只是不知为何，女儿降世，慕容大将军完全没有大家料想得那般开怀，出入府邸都是愁眉紧锁。曾几何时他还常常牵着儿子，在华都自在地闲逛，风帝也对这小侄子爱不释手……可大将军的女儿，谁也不曾见到，但凡提及，慕容天便难得地恼怒，以至于后来诸人都讳莫如深。

　　接下来，就是史官们不会记录的秘密了，”叶微澜嗤笑一声，“这些写史者，永远只会站在历史洪流的交汇口，记载一些所有人都烂熟于心的事实。可若无多道旁支的汇集，又何来滔滔不止的江流？是时候由我落雪阁粉墨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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