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已非昨日

　　“豫临。”年轻的商人立于城门之下，抬首仰望。北方的夏日晴空万里，天是幽深渺远的蓝。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立刻消散在柔软的微风中，踪影难辨。

　　他墨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城墙上凸起的两字，愣愣出神。艳丽的阳光在侧脸投射出变幻的阴影，可他的秀眉间却始终锁着一股化不去的哀愁。胯/下的骏马打着响鼻，不安分地甩了甩尾巴。

　　“老大，要进城吗？”身旁一人问道。

　　那商人移开目光，默默点头。他再次压低了帽檐，纵马入城。回首望着斑驳的城墙，三年的雨露风霜，曾经种种也许就真的无迹可寻了吧。

　　就像那个名字，那个流淌着北齐皇族尊贵血液的名字，那个在冰天雪地中被最亲之人用倾尽生命呼唤的名字，遗失纷飞的落雪中，无人忆起，亦无人惦记。

　　“一切照原计划进行，”他低声对下属耳语，“行动开始。”

　　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出现在碧蓝的晴空，仲夏正午的日光碎落一地。它优雅地扇动翅膀，朝南方远去。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慕容薏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却不见屋内有人。正疑惑时，角落里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新来的侍女吗？进来吧。”

　　慕容薏的眼眸骤然一缩。这熟悉的嗓音，回响在记忆中的山川田野，那时清澈嘹亮意气风发，如今却夹杂着无数的疲倦困扰。她小心迈过门槛，袖间羊脂玉佩一片冰凉。

　　屋内陈设简约，一面硕大的铜镜立在桌上，几个檀木盒子放在一边，淡色的床帘毫无修饰，袅袅熏香从青铜香炉的顶部缓缓绕生。

　　她终于见到了她，右拳不禁紧紧握起，许久挪不出一步。她坐在圆桌前，一身明黄的纱衣，黑瀑般的发丝垂至地面，一只手托着腮，脸庞沐浴在阳光里，她只能窥见旁侧落下的阴影。

　　火光，狼烟，战鼓，嘶喊，剑戟，刀锋……焰城军最后的绝响，父亲与哥哥最后的模样，交错演绎在她心头，慕容薏伸手握住木盒边的玉簪……为焰城军数万冤魂报仇，用她的鲜血来祭奠故去的父兄，只有，一步之遥……可临行前秋寒，彦姐姐的嘱托，萧亦如反复的劝解……不可以，不可以……秦素月之于她，不过是个人恩怨，她孤军深入，要的，便是以落雪阁的实力，将对手连根拔起。

　　她松手，玉簪滑落，发出清泠的声响。窗边那人回首，浅浅看了她一眼。

　　黑眸如星，虽失去了往日的奕奕神采，却仍旧不减风情。这双眼睛，曾惹得军中多少男子另眼相看，爱慕有加，却始终换不来兄长慕容轩的真情。她只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轻轻扶额，周身那股淡漠的哀怨与焰城军中那位英姿飒爽，往来呼啸的女将根本判若两人。慕容薏缓过神来，咽下了五味杂陈的翻涌心绪，敛袖上前，撩起前摆，跪下端正行了个礼。

　　她不发一言，默然起身走近。慕容薏将内息压下，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瞟到她的手臂。竟然……光滑如白玉，透明似轻纱。

　　军中长大的姑娘，个个武艺高挑卓绝，却也难免要带上一些伤口疤痕。那是多年征战杀伐的印记，更是碧血丹心的映照。可面对那美得不可方物的手臂，慕容薏却是一阵恐慌，她们对她做了什么？一身的伤痕显明如赞诗，怎可在短短数月内消失殆尽，毫无踪迹？！

　　却不想秦素月不言不语，径直走了出去。慕容薏看不见她如花容颜闪动的情绪，却能感知到她的心境。这样的冷淡漠然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数月前，当自己日日垂靠在墙边，无声凝望着落雪阁内的人来人往，心中的悲凉仿佛要吞噬自己全部的心智。再无眷恋，亦难回首，若没有那人的出现，自己怕是永远也走不出心的囹圄。

　　虽说在北境随父帅靖边护国是慕容薏年岁尚小，可秦素月对哥哥慕容轩的倾慕她也并非是毫无察觉。但她分明记得，洛沂密室中秦素月鬼魅般的笑容和刺耳的话语——亲手杀了慕容轩，解了心头之恨，她难道不该倍感满足，怡然自若？为何反倒如此沉默阴郁，甚至有些许忧伤？

　　她站起身，并不急着跟随她。她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将她的寝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指望会得到些有用的情报或线索。她灵动的双眸划过每一处细节，可这些简单朴实的陈设却看不出任何玄机。秦素月心思向来细腻，应该也不会予人口实，看来，自己虽是足够了解她，可要想略胜一筹以对付她，远方长路漫漫，自己才刚刚涉足。

　　“老大，喝口茶。”商人一行到客栈住下，为首那人解下草帽，脱掉被雨水浸透的外衣，桌上一把宝剑安静躺在剑鞘内，剑柄上鲜红的宝石光彩夺目。

　　“把门窗都关上，派两个人出去查探这客栈的情况。”那人边换上布衣边轻车熟路地吩咐，“现在就不必这样别扭地称呼我了，这一路过来，大家都辛苦了。”

　　“萧公子，为阁主做事大家不谈辛苦，”其中一下属说道，“下一步我们有何计划？”

　　萧亦如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们，“这是我当年在北齐交好的一些人，品行为人都属上等，但时隔多年，人心难测，尤其是当年东窗事发后，免不了有人对我印象骤变，”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们入阁时间大都比我还长，看认识人能力也不在话下，明早开始就按照这名单上的人物去他们住处寻人，记住，客套优先，若觉得此人依旧可用，切勿个人草率决定，若此人不可用，切勿透露任何机密。明晚我们再将这份名单细细考究，对了，”他随手一指，“这个人，我亲自去会会。”

　　见在场众人都纷纷点头，全神贯注，他郑重扫视一圈，威严地加上一句：“大家牢记于心，你们认识楚国的萧亦如，却从未听说过齐国的谢止歧，若有人行事相悖，”他语气陡然转厉，“可能就回不到阁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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