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无退之赌

　　千里之外，楚国晋城。

　　仲夏之夜，已近子时，落雪阁的欢声笑语慢慢消退，侍女小厮们忙着收拾打扫，主阁内的烛光渐次灭去，秋寒仍旧和衣坐在案前，翻动着几卷文牒。

　　正午时分他立于阁顶，目睹慕容薏钻入那顶软轿，她走得那样急促，连一个可能的转身回眸都没为他留下。他未能亲自送别，一来是他清楚她心中所想，定不愿再为□□羁绊不前，二来，那日以内功催散血灵芝后，这灵物开始愈发强烈地蚕食他的身体和精元。若是以往，只要他能控制意识清醒，就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显出软弱之态。可他却相信，以如今血灵芝对他的血脉内力的摧残，敏捷细腻如她，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内息的一丝波动，就能觉察出他费尽心机隐藏的全部秘密。

　　这半日他右肩酸痛不已，盯着卷宗总是难以聚神。半个时辰前他躺在床榻上尝试入睡，可右肩并不剧烈却永无休止的疼痛令他辗转难眠。他无奈起身，再次来到案前，眼前一阵短暂的晕眩，他扶着桌角，停了片刻。

　　慕容薏初入景王府，布置已久的谋划终于拉开序幕，各条人脉网同时启用，所有杂乱线条的端点尽数握在他一个人手中。执掌落雪阁数年，多少次急流险滩转危为安他已无法回忆完全，可筹划如此之久，规模这般巨大的行动，经验丰富，手法老道如他，也是首次遇到。

　　没错，这是一次赌。陆瑶荔当日置气的话语竟然一语成谶。落雪阁的阁主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一个入阁不到一年的年轻姑娘身上，而在此之前，这位姑娘纵然是征战杀伐的将军，却从未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专注于把玩人心的手段。质疑，反对，阁中众人议论纷纷，却一如往常地，无人能扭转他的决议。

　　秋寒沉如黑海的眼眸映出窗外星星零零的烛光，幽黑的夜幕点缀着跃动的光影。这次，当真是赌了。放眼天下，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有如此胆识气魄，毅然切断所有的退路，一掷数千人的命运与所爱之人的幸福。落雪阁韬光隐晦，蓄势而待，一朝剑出，天下肃穆。

　　“阁主，彦姑娘为你准备了药膳。”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门外的下属轻声道。

　　他靠上椅背，疲倦地揉了揉眼，复又恢复神状，对厢门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女子裙袂曳地，端着玉碗婷婷走近，如瀑长发垂在腰际，在浅浅的夜风中轻盈荡漾。半晌不见药碗放下，秋寒疑惑地侧头，正对上林彦心温和的目光，猛地一惊。

　　“彦姑娘。”他撑直身体。林彦心放下水晶托盘，拾起桌上的纸张翻阅。秋寒神色有些许尴尬，“时候已晚，彦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阁主会睡吗？”她眼波一闪，语气甚是弯转。

　　“……”秋寒垂头不语，林彦心搭上他的脉搏，叹了口气，蹙眉望着他，无奈道：“若是薏妹妹尚未回阁，你先病倒了，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同她解释。”

　　“阿彦，且让我把这阵子处理完毕，之后定会好好养伤。”

　　“怎么可能处理完呢？”林彦心直起身，来到窗前，默默摇头，“江湖的纷争琐事，一桩桩一件件，一个远在风国的姑娘都能引起你的注意，令你倾囊相助。落雪阁的边界无限地扩张，秋寒，你且告诉我，你一人能有多少精力？”

　　一阵冰冷的沉默。夏风卷入房内，林彦心鬓角的秀发轻雅地扬起。

　　“阿彦，你知道的，自那次三国会宴之后，我心里一直有她。”秋寒苍白如冰的面庞泛起一丝清浅的笑容，手指无端地摩挲着衣襟，“我记得莲子心。慕容氏蒙难，这是风国的国事，我不会插手，可她……”

　　“好了，”林彦心打断他，“这些我又何尝不知……秋寒，阿澜一开始便拦着你，也是我对他好言相劝，他才勉强愿意配合。薏儿算是心思坚明，我们又早有为大楚安邦之意，更何况，几年前查清真相的那一刻起，洛沂大概也是你心头的一根刺吧……事已至此，多说也是徒劳，把药汤喝了，我……尽我所能襄助你，到她归来。”

　　秋寒转眼看着她，深眸中似有星光点点，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林彦心偏头望向窗外，强制咽回泪水，轻轻吐出一口气。替他把完脉，这世间大概也只有她最清楚他的身体透支到了一种什么地步。但是……念及如今全阁上下如一张满弓，稍有差池就可能弦崩箭裂，前功尽弃。如此关键时点，她无法阻止他，也不可阻拦。

　　“阿彦，我还有一事。”秋寒的声音将她拉回了阁内。林彦心询问地看着他。

　　“小映姑娘，回阁后可还习惯？”他看似随意地问。

　　“景王府中的小映？”林彦心一时未反应过来。

　　秋寒点点头。林彦心道：“她多年未曾言语，恢复得有些慢，但已经能够说出基本的词句了。我再多派些人帮她恢复，过些天亲自去看看她。”

　　“她性子内敛，定是不能在前阁为事，我和阿澜的意思，是让她在后阁做一些杂事，探探她的能力。她在景王府藏身多年，想必是有些本事。”

　　秋寒一直沉默听着，微微颔首，待她说到此处却伸手打断，“将她……送到亦如手下去吧。他那个片区和不少公子都有牵连，若是小映姑娘能遇到中意的，你也可以为他们做个媒。”

　　林彦心有些许讶异，后又明了，“阁主的意思是……”

　　“埋入三国都城深宫宦府的那些眼线，是我们对不起她们，”秋寒抬头仰望着夏夜斑斓的星空，深邃的眼底空无一物，“十年光阴再难换回，亏欠她的，我只想尽我所能弥补给她。”

　　“小映，小映！”慕容薏急匆匆走了好几步，方才反应过来对方喊的就是自己，连忙转身。

　　“皇子说，今夜愿邀夫人到清月台一聚，共赏圆月。”

　　慕容薏浅浅一笑，以示知晓。正欲离开，那侍女又叫住她。

　　“哎，等等，”她凑上前来，慕容薏本能地一躲。不过对方并未察觉出不妥，神秘兮兮地问，“近些天就见着皇子一人在正院，整日吟诗作画，夫人怎么啦？该不会是又闹脾气了吧？

　　慕容薏颇有深意地笑笑，随手做了个手势，转身离去。晚霞染红了晋城的边际，院内茂密的草丛间，夏虫尖锐的鸣声不绝于耳。

　　回到秦素月居住的偏院，偌大的院落里几个侍女在打扫，她独自坐在台阶上，把玩着石缝间的青苔。慕容薏过去给她行了一礼，也不管她有没有注意到她，连打了几个手势。

　　“今夜，清月台？”秦素月抬眸，冷冷道。见慕容薏笑着点头，她复又垂眸，死死盯着地面，“我不想去。”

　　“夫人，您已经很久没有和皇子见面了。”一旁打扫的侍女凑过来，“皇子一直不敢来偏院叨扰您，今个儿好不容易邀请您，您就去见上一面吧。”

　　慕容薏暗暗佩服这侍女的胆量，兴许她是不了解秦素月倔强的性子，才敢出言反驳她的决定，而在她身后，另两个侍女不断地互使眼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斜眼瞧着秦素月，眉头仍是蹙起，心中那股冲动一次次尝试突破理智的城墙，将她带入深渊。入府已经三日了，她能从那低垂闪烁，郁郁无光的眼眸中辨出秦素月那日日低落哀怨的心情，对北境那一战的怀疑也渐长：她深藏不露多年，换得焰城军一朝倾覆，目的已然达成，到底还有何念想？

　　秦素月忽的站起身，慕容薏连忙侧身避让。她走下台阶，出乎意料地并未动怒。她凭风而立，鹅黄的纱衣在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清雅微漾，浅淡的夏风掠过她下颚精致的曲线，模糊的轮廓似要融入天际的夕阳。

　　“告诉他，我会来赴宴。”她望着远方，仿佛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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