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铃许此生

　　眼前又是秋寒俊朗的眉眼，慕容薏内心一阵恐慌，仓促移开目光，望着面前的湖面。一轮皎月跃上了落雪阁，银华里的湖水剔透如镜，星芒的倒影也暗淡不少。

　　秋寒不解地看着她，但不一会儿就摸透她心中所想。他们都有过往，有秘密，人的情绪总是难测，这一点他倒是非常清楚。慕容薏在亭中望了会儿湖面，似觉了然无趣，便离开秋寒，抓过冰影，跃上亭顶，一如那一夜，整个人沐浴在洁白的月色里。

　　秋寒淡笑，摇摇头，步出湖心亭。月华温柔地覆盖了坐在亭顶的天蓝色身影，她散开的裙摆如同荡在梦里，及腰的青丝黑瀑般垂落，臂上镶嵌的蓝水晶里尽是星光的投影。远远一望，她已经融进了月色，秋寒使劲眨了眨眼，他从未见得如此空灵澄澈，如梦似幻的女子。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将浅蓝色布料递给林彦心时，对方吃惊的眼神。

　　“阁……阁主？”林彦心很少有这么惊讶的时候。她性格温婉恬静，这次是着实被震惊了：堂堂落雪阁一阁之主，江湖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向来只活在人们敬佩的言语里的人物，竟然也会走进一家布庄，亲自挑选一匹中意的布料。

　　“觉得她适合什么样的？”秋寒无视了她的惊诧，自顾自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会在三天内做好。”林彦心压制住笑意，用比较正常的口吻道。

　　“一定要让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长裙。”秋寒言罢离开。他不会知道，林彦心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心思沸腾。原来，坚硬如铁的围墙也有倒塌的一天，那个女子，她虽只见过一次，却可以断定，她会是一缕暖阳，秋寒心中矗立了十六年之久的坚冰在遇到她的一刻，终究开始消融。

　　林彦心没有辜负阁主的重托，慕容薏虽从未直接赞扬过这件衣裙，可从她穿着次数就能看出她的珍视。秋寒第一眼见到慕容薏身着这件衣裙，她与萧亦如一同立在寒冬的湖心亭里。秋寒没想到她在隆冬竟穿的如此单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在严冬也常常是一身单衣，慕容薏常年随军驻扎北境，既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将军，内功势必强大，定与他一样不会感受到冬日的寒冷。那日，亭中女子婉约华丽，举止大度优雅，没有一丝作态。秋寒从未见过战场上的慕容将军，即便她的烈烈威名很早便传入楚地。有人叹她轻功步履如风，有人赞她宝剑疾如闪电，还有人结结巴巴说，她的暗器总是一招致死，毫无转圜。谣言总是越来越神秘，已是落雪阁阁主的他一直很想会会这位曾经嫩声嫩气道“你的剑好漂亮”的女子，世事难料，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看到的可能是她一生之中最狼狈的模样。

　　而湖心亭的娉婷而立的女子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战场上的巾帼将军，他只想记住她那一刻的样子，一身浅蓝的模样。如果她不是元帅之女，慕容薏就该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女孩，可惜了她的出身，秋寒淡淡一笑，也幸好她是这样的出身。

　　秋寒再次注视亭顶的女子时，她几乎没有动作，就那样坠入月华，成为苍茫穹宇下一抹浅淡的存在。他一阵恍惚，袖中的物什突然落地，“叮铃”一声脆响格外清亮，将他从思忆中拽出。秋寒慌忙捡起那东西，确定慕容薏仍只是安静地坐着，微微松了口气。握住那件物什的手心已经浸出冷汗，秋寒最终下定决心，身形一闪，下一秒已出现在慕容薏身侧。

　　慕容薏偏头看他一眼，神情肃默冷艳，犹如一朵盛开在月光里的睡莲。随后，她望着湖面，双手紧攥着冰影银蓝光辉的剑鞘，一头黑发在轻淡的夏风中悠荡。秋寒凝视着她的侧颜，那眼神中熟悉的冰冷决绝，一如那日王府中的危急时刻，当王爷欲抢夺冰影时她锋刃的眼眸，分毫不退。

　　月华里，她青丝如瀑，皎面如玉，整个人宛若从梦境走出。

　　秋寒将左手伸到她面前，缓缓展开，一枚娇小精致的风铃赫然出现。

　　银色的风铃缀着弯曲盘旋的云纹，被月色映出晶莹的星芒，一根若有若无的细丝牵引，下方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水晶。幽蓝色水晶。慕容薏在那里面看到了天地的掠影，自己的眼睛，还有秋寒湿润的手心。

　　渐渐的，她发觉那些优雅的纹路似乎并非随意拼凑。秋寒换了个方位，慕容薏瞳孔猛然骤缩。

　　清晰无比，那分明是两个字，两个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字。

　　“落雪。”

　　“落雪铃，”秋寒缥缈如雾的嗓音，伴着夏夜嘈杂的喧嚣，最终归于宁静，“以铃为寄，凭心相许。得铃一瞬，允诺一生。此铃乃历代阁主之识，现在，送给你。”

　　他的掌心依旧平摊于她面前，慕容薏却恍若未有所闻，直直盯着落雪铃，不出一言以对。秋寒也不急，任清风撩过衣袂，乌发翩翩飞扬。

　　慕容薏仿佛刚从梦境中醒来，豁然站起身，转向秋寒。秋寒收回左手，微微低头，平静地与她对视。

　　他向来喜欢她那双灵动如风的眼眸，时而杀伐果决，时而风情万种，大概也只有他能够丝毫不差地全部读懂。

　　“是为倾阁所托，还是永生不负？”慕容薏淡淡开口，发梢撩过面庞，一阵幽香倏尔滑落。

　　“二者均是。”秋寒字句掷地有声。

　　慕容薏再次仰头，秋寒的眼底似乎有晶亮的水光，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他的眉宇锁住了月色，面庞白似银华，攫住了她所有的牵挂。

　　她原以为，若她能铲断洛沂的根基，亲手为父兄，为焰城军，为千万风国子民报仇雪恨，纵使走不出那森森皇子府，一切也都值得。可临别前与秋寒对望，她忽的发现一种不知何时滋生盘旋的眷恋已经填满了她的整个心房，她早已无法决然地离开面前那个人。

　　既然注定要分离，为何还这般缱绻不舍。又不是永世相隔，待自己完成使命，自然就能与他重逢。那时，自己定会抛开一切的责任与烦忧，一心一意陪伴在他身侧，此生不再远离。

　　慕容薏狠下心，移走目光，倏然转身。秀雅的黑发划出靓丽恬淡的弧线，她正欲提气离开，右边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她知道越是纠缠，自己就越难放下，若这般忧思重重到了皇子府，又怎能心无旁骛演好角色，不惹怀疑。她不愿回头，只是静静等待他放手。可身后的人却是猛加力道，慕容薏未得反应，就被他拉到面前，柳腰被一只手臂轻柔环住。

　　突然，面颊落下一片炽热的阴影。秋寒的面孔直直出现在眼前，她从未这样贴近地看过他。还没来得及欣赏他忧郁深邃的眼睛，就感觉他化成了一股素雅的风，向自己袭来。

　　唇上的湿润和温度霎时说明了一切。他双眸微闭，睫毛撩过她的墨瞳，轻闪有如蝶翼。他的唇瓣与她紧密相贴，白皙的面色倒映在她的眼中，宛若一片幽谧的雪原。

　　她也缓缓阖上眼，随着他唇角的翕动，触碰着这一秒的真实。夏夜清凉如水，湖面皎月似晶，两侧灯火也渐次阑珊。天地苍茫如许，时空浩淼永恒，她的丝发微漾在星芒里，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坦荡。这半年来，历经种种个中曲折自无需细品，她不再囚于回忆，决心早已坚如磐石。但此时此刻，他的双唇似乎送来了一缕清风，灌入她心田，几个月的焦躁和急切都舒缓平静下来。或许，是非得失不过一瞬，成王败寇也终难定夺，这样一个凝注着旧忆与期待的，落雪般触手即碎的吻，让往日的一切都暗淡了光泽。只有唇上的柔软，胸腔的跃动还在提醒着她，对于面前这个清冷俊俏，优雅从容的翩翩公子而言，她，就是唯一。

　　微风灌入唇侧，她才睁开双眼，秋寒早已退开，安静地注视着她。他气息分毫不乱，整个人淡然如故，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过。慕容薏调整呼吸，嗅着唇角最后一抹落梅清香，许久，才从幻梦般的陶醉中苏醒，一双明眸似是浸在夏夜露水里，端望着秋寒。她薄唇轻颤，素面如玉，墨瞳幽幽，衬着繁星的颜色。

　　秋寒上前一步，握着风铃的右手一阵酸涩，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左手拉过她的手臂，触到的衣袖蚕丝般轻软。看到她不解的眼神，他只是径自将一物交给她。

　　“拿着。”幽蓝水晶的落雪铃最终被塞进了她的手心，肌肤摩挲着棱角，有一种别样的柔软。要是在王府遇到什么困境，或许这风铃也能帮上忙，顺利完成使命后，自己……大概就要与他一同执掌此阁了。可若是……若是她回不来，这风铃，也许就是这半年来，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

　　慕容薏自顾自想着，猛地摇摇头，事成之前怎可如此。以往在北境，大战前夕她素来沉稳冷静，内心少有起伏，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真正有过担忧思虑的，也就是风楚联盟一战了……

　　未曾想，仅有的一次担忧竟被毫无保留地兑现了。战前的雪夜她几番思虑，可谁又料到，以女儿身剑啸沙场，戎马倥惚，威名日立的慕容将军，竟是连这最后的战场都没能踏上。

　　悲从中来，慕容薏没能控制住眼角滚落的泪水，她慌忙偏过头，却也知道秋寒定已将这一切看在眼底。这次只身入皇子府，自己到底是担心多余信心的罢，不知他将此物赠予自己，究竟有何深意。

　　她拭去泪珠，看了眼秋寒，他神色一如往昔，藏着只有她才能看懂的关切。她忽的扯过秋寒手臂，将手心风铃砸入他的手心，推还给他，字句清晰道：“替我留着。待我回阁，他日与你月下抚琴，你若赠我这落雪铃，我便许你永生。”

　　现在无法许诺，是不知宫墙深深，我们还能否再见。

　　她退后两步，最后投下一瞥，目光中淡了留恋，一转身望向远方。

　　海角天涯，阴晴圆缺。他日月光，可还能如今夜皎洁？目睹她轻灵的背影消失在翘角飞檐间，秋寒唇角蠕动，喃喃道：

　　“好，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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