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仲夏一梦

　　雨后的空气，清晰却也浮躁，满怀心事的人更是尤为烦闷。慕容薏拨弄着几上烛台，用内力将火苗扯出各种形状，不久后也倍感无聊，索性撑头坐着，遥遥望向两侧长廊明晃晃的灯火。

　　林彦心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慕容薏蔚蓝如空的衣裙在昏暗烛光下呈现一种摇曳的幽蓝。她甫一入门站定，面对窗外的女孩便霎然转身，在看清来人后才放下眼中的警惕。

　　果然，林彦心在心底叹息，她还是用内力察觉了她的存在。若她在七皇子府也这般警觉，恐怕没多久就会惹人怀疑。

　　“薏妹妹，你还没有学会敛息。”林彦心走了进来。

　　“我知道，”慕容薏转回身去，一缕发丝落在额前，面无表情道，“但我已经习惯了。”

　　“还在想白天的事？”林彦心径自坐到她身边，问道。

　　慕容薏神色一动，但并未回答，只是默然移开视线，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过几日我就要为你易容，”林彦心事务缠身，也不愿纠缠，“你此去皇子府既是阁主深谋远虑的一场戏，也是他孤注一掷的一次赌。若落雪阁赢了，你得以报私仇，落雪阁则可护得楚境安稳。若是输了，我知道，你必定会拼死保住全阁，但阁主会如何抉择呢？”

　　慕容薏一怔，她的确曾考虑过意外发生时，自己断然会将落雪阁撇干净。但秋寒……她明白，事到如今她已无法想象离开他的生活，正如……他也无法承受失去她一样。

　　“薏妹妹，无论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耳语，你一定要记住，”林彦心抓过慕容薏的手，用力握住，“阁主对你，是真心，是全部。”

　　慕容薏对上她的双眸，她眼里的真诚看得分明。慕容薏忽的想起那日与陆瑶荔的一番对话。

　　“十年？！十年算什么，落雪阁几百密探，在一个王府呆上十年二十年的大有人在！有的人为了落雪阁，一生都不曾出来过！”

　　她说的那样直白，却字字清晰如刻。如果不是信仰垒筑的阶梯与信任栓接的纽带，秋寒又怎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这样庞大的组织。也许，落雪阁下属之间的信任她从来都不曾理解，在他们尽心尽力完成自己分内事物的时候，她所思所想仅仅是怎样挖出秋寒更多的秘密而已。

　　可那些潜伏于各王府的下属，或许连阁主的面都未曾一见。

　　“彦姐姐，我会成功的，”她将另一只手搭上，眼底渐燃起火花，“为了他，为了你们所有的人。”

　　夏夜雨霁，莽山空气潮湿闷热。慕容轩右脸的伤口隐隐发麻，正想着去拿点草药敷上，偏偏苏绎宸在这时冲进来，没好气地跟他谈论入楚之事。

　　“小轩儿，你冷静点！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去冒险！”

　　“师兄，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带上你，”慕容轩的话没有半分余地，“成功了，那是我的运，若是失败，那便是命，我也认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可你，你还可以回头，你抽身出去，这件事情就跟你没有半点联系！”

　　苏绎宸望着他，良久，踢开木凳，幽幽道：“阿轩，在你心里，我当真是这种贪生怕死之人？”

　　“不，你知道你不是，”慕容轩移开目光，叹道，“师兄，我一生都会感激你在北境的森林里救了我，我今后必定会回报你。可我现在陷入的这个泥潭，危险重重，自身难保，你与此事本可以无关，我不想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你错了，”苏绎宸突然上前，一把扳过慕容轩的肩膀，挨近他的面庞。右脸狰狞的皮肤让他不禁微微皱眉，坚决的目光最终还是对上慕容轩的双眼，“阿轩，我要告诉你，从我与师父决定救你的那一刻起，我已经踩进这趟水，脱不了干系了！”他剧烈摇动慕容轩的肩膀，加重了语气，“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进楚皇宫，可师父既然觉得可行，我无话可说。但这一次，我们要的，是冷静的一击致命，为此，我必须和你一同进入，别无选择。”

　　苏绎宸这般的言辞激烈，情绪激动是慕容轩从未见识过的，灼灼目光仿佛要将他吞没。慕容轩眼神在面前那张脸上来回扫动，很久，垂了下去，他感到一种压迫，让他不敢再直视那双眼睛。

　　他深深蹙眉，摸着疼痒难忍的脸颊，终是道：“我们……一起去吧。”

　　湖面投射出点点星辉，湖岸阑珊灯火幽幽明灭。夏风送来温热，树影婆娑，琴声袅袅。湖心亭隽永的七弦琴声丝毫没有引起两侧长廊中宾客的兴趣，不过抚琴二人却并不在意，只是沉沉陶醉于琴音之中。

　　慕容薏天蓝的裙裾被微风牵起，划在秋寒手臂上，他一袭雪白衣衫，着的格外随意自如。两人并肩而坐，手指游走于琴弦间，音符时而婉转清丽，时而铿锵激昂，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慕容薏会心一笑，便改换了曲调。熟悉的乐音传来，秋寒侧耳倾听，慕容薏的《西洲曲》清新洒脱，流畅自如，没有化不开的悲伤，只有一种纯净的空灵，流水般灌溉在心田。他侧眼一望，身旁的姑娘根本没有注意，她微仰额头，完全醉心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自知不如，无论何曲，经他演绎，永远会参杂他个人的感情，那种淡漠的哀伤，并不为多数人所欣赏。可薏儿，她灵动的手指却能拨出一首曲子的真谛，返璞归真，褪去浮华，只剩下音律最朴实的触动。她的世界定然装载着太多美好的回忆，抑或是太多对美好的期许，才会在如今这样艰难危急的时刻，依然尽力还原音乐的本质，给聆听的人们带来无上享受。

　　生命中第一次，秋寒开始渴望慕容薏心中的那个世界，即使那里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也不一定会为他留有位置。但这一刻，他回避不了自己内心做出的选择。

　　风从湖畔迎面而来，手臂上清凉清凉的，秋寒双手拨动琴弦，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慕容薏先是一顿，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被拉回来了，看了他好一阵子，又是明眸一亮，嘴角一抹浅笑，便和着他的弹奏。西洲一曲，仲夏一夜，亭中一梦。

　　曲终，梦醒。音乐之于人心，永远比其他途径来得更为直接与深沉。曲终人未散，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另一方，慕容薏灵动的眼眸对上秋寒沉静的双眼，似有万语千言，却不愿破坏这一刻的静谧。曾几何时，他为她炸开洛沂的密室，为她演奏一曲西洲，不是因为她与他有着一面之缘，而是初见那一刻，她所拥有的生活，是他不曾渴望也不曾奢求的。面对那个聪慧灵透，笑容让阳光都逊色一分的女孩子，那个世人眼中身着铠甲，手握冰影，战场拼杀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他是那样想保存她的幸福。现在看来，她虽失去曾经的所有，却也留下了如今的一切。他，最终得以护她一方净土。

　　慕容薏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这张脸，这张在所有人眼中都坚若寒冰，冷冽似霜的脸庞，只有在看着她时才有过刹那的暖意和温柔。于他，她已无需赘言。她相信自己用西洲一曲叩开了他的心门，唯愿抛开往事纠葛，也遗忘前路迷茫，只存在于这一刻的真实。面前那双深幽黑的眼睛，看遍了人世间聚散离合，悲欢喜乐，却仅仅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可一想起这答案，她的思绪里却始终回荡着另一个人。

　　“哥哥，你是不是喜欢素月姐姐？”

　　“你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说。”

　　“你今天牵了素月姐姐的手！”

　　“牵手就是喜欢了？哥哥不是每天牵你的手吗。”

　　“那不一样！”

　　慕容轩扶额：“哪里不一样了？”

　　“牵我是疼爱我，牵素月姐姐就是喜欢！”

　　“这些是谁教你的？”

　　“谁都没教，看出来的啊。”慕容薏倾身靠近他，悄声道。

　　“不务正业，净看些歪门邪道！”慕容轩严厉起来。

　　“我才没有……”慕容薏声音里尽是委屈，“明明是你自己先做了，我才能看到的……”

　　慕容轩没好气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她眼睛瞪得很大，旋即大声喊道：“我看出来了，哥哥你喜欢素月姐……”

　　慕容轩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搂到身前，“不许瞎说！薏儿，哥哥这么疼你，要是真的喜欢上了谁，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啊。哥哥没告诉你，说明素月姐姐和哥哥只是好朋友，你可不要到处乱传，千万别让素月姐姐知道了!”

　　“唔……唔……”被他桎梏住，慕容薏只能发出不成音的调子。慕容轩贴近她耳畔，问道，“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她很用力点点头，慕容轩却没有立刻松手，又挨近她一点，柔声道：“我们家薏儿今后喜欢了哪家的公子，一定也要先让哥哥知道。他要过得了哥哥这一关，才能娶走我们慕容家的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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