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笑看浮沉

　　秋寒终于缓缓抬头，深沉的眼眸里目光却是格外清澈，林彦心只触及一瞬便移开眼光：又是这种楚楚可怜的单纯神色，可他每次都是明知故犯！在心底告诫自己一定要给他一点教训，林彦心可不想自己再次在他的目光之下妥协。

　　不过秋寒只轻轻扫了她一眼，见她避开直视自己，便复又低下头。见他又恢复了平日的缄默，连道一句歉都那样吝啬，她的怒火蹭蹭上蹿，一摆裙角便要离开。

　　秋寒却突然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林彦心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正欲说些话讽刺，秋寒却面对着她直直跪了下去。

　　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能出口，首先出现在林彦心脑海里的是秋寒惨不忍睹的双膝。由于身为王府暗卫，加上暗影阁非人的训练，积年累月的行礼与惩罚，他膝盖出甚至都很难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犹记得他刚入阁中之时，自己第一次卷起裤脚查看他膝处的伤时，十三岁的少年一下抓住她的手腕，她惊讶地看着他。

　　“彦姐姐，不要看了吧。”他声音很小，语气虽是商量，但透露着一种坚决。

　　一种浅淡的距离感。

　　这是他入阁以来她最强烈的感觉：这个心中藏着无数往事与秘密的小男孩，在自己身体周围修建了一堵厚重的墙。他自己不出来，他们也进不去。

　　“布料上都是血迹，怎么可以不看？”想到他膝盖处的鲜血已经浸红了衣裤，她心里一阵战栗。继续掀开他的裤腿，不料那孩子倔强的很，就是不肯松手。

　　以往他伤不太重，她总是有意无意顺着他，可这一次，林彦心也是下定决心，死死拽着他的裤脚，分毫不让。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秋寒的手终于放软下来，他默然坐直身子，平静道：“彦姐姐，你看吧。”

　　林彦心手指早已麻木，见他终于不再抗拒，立刻将裤腿一点点往上卷。到膝盖处时，衣料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任她怎么使力都无法拉动。秋寒弯腰，扯着布料狠狠一拽，膝上伤口最终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可是，在看到他双膝的刹那，幸好被他及时扶住，林彦心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本已凝固的鲜血将布料牢牢粘黏着，经他扯拽，伤口又一次被划开，殷红的血液混杂着暗黄色的液体迸出，几乎溅上了她的面颊。一双膝盖已经失去了形状，鲜红的皮肉翻卷着，道道划口一直延伸到小腿，她更是一眼就看到从双膝到小腿处密布的小洞，像是针一类的事物刺入再拔出留下的痕迹。她瞠目结舌地看了好久，十几年生命里，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所有人给她贴上的标签，可那一瞬，林彦心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心里真的有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残忍才能让一个人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此毒手。无法忍受直视他的双膝，林彦心闭上眼，却又强迫自己睁开，用颤抖的双手握住药碗，将他皮肉里的杂物一点点挑出来。越是清理，她愈发胆战心惊，碎铁屑，碎瓷渣，究竟是怎样惨绝人寰的事，才能留下这么多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想象他遭受的一切，稍一联想，心便痛得恍若滴血。

　　清理，上药，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更让林彦心目瞪口呆的是，两个时辰里，无论她是用细针在皮肉里穿寻，还是将刺激却有效的药物洒在创口，秋寒始终一声不吭，连眉毛都不曾一动。她时不时抬头一望，那个面庞还略显稚嫩，眼神却深邃到她都读不懂的少年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神色犹如蒙着冰霜，没有一丝痛楚，甚至还有一种淡淡的泰然，似乎经受了惨痛折磨的，和正在经历非人治疗的人根本不是他。

　　上完最后一味药，林彦心站起身，抹去额头细碎的汗珠，秋寒沉默地放下裤腿，竟然双膝跪地，规矩地道了声谢。林彦心又是一惊，连忙扶他坐好，无奈地告诉他要减少膝盖处的弯曲。秋寒盯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双膝，半晌默然，林彦心怜惜地看着他，补充道：“以后在落雪阁中，无论什么原因，无论对谁，都不许下跪。你这么优秀的武学底子，可不能因膝伤入骨废掉了。”

　　那孩子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颜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似乎对刚才的吩咐十分不解。

　　她犹豫片刻，原本不忍，但终究还是问出口：“郁儿，你王府……暄王经常要你跪吗？”

　　经常？秋寒惨淡笑笑。或许今后在落雪阁，这个问题他永远不能如实作答。今日由于林彦心的坚持，相信他的身体状况不久就会传遍全阁。阁中事物繁杂，又怎可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人浪费精力？

　　“彦姐姐，我早就习惯了，没事的，这点伤还影响不了我的武功。”他笑答，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她迄今仍记得“习惯了”带给她的震动，数年过去，他在王府的经历已不是秘密，新旧大小伤痕无数，当她为他疗伤的手臂已不再颤动，她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句话，和他轻抿一笑的淡然从容。

　　那不是一个行走在黑暗的人对光明本该有的极度渴望，而是一个人在暗夜里用一抹淡然的笑意点燃了明灯。

　　她是落雪全阁第一个越过他内心高墙的人。乐对阴影，笑看浮沉，何种胸怀，何等气概。

　　第一次匆匆过招后，聪慧的林彦心一次就摸准了秋寒的性子。自那之后，她明白，若想制住这个执着但偏执的少年，就要有更胜一筹的固执。就比如现在，她撂下狠话转身离去，也只是希望以硬碰硬，压住他的风波罢了。

　　掐指一算，他确有多年没有在阁中屈膝。虽然林彦心清楚地知道他在王府中受到的伤害依旧会对他膝上旧伤造成影响，但她依旧要他坚守此诺，只因她不愿看到这样骄傲的灵魂再次受到无尽的摧残。

　　可现在……或许他知道这次错的很远，她心伤过深，若无诚意认错，也无法将她挽回吧。

　　她坚信以他察言观色之能，必可看出这只是试探，她在阁中照料他多年，从未有此般绝情。但他仍是如此固执，本不该是他的责任，硬要一肩扛起。

　　林彦心知道秋寒必不愿起身，也未去扶他，只是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他双膝，泥土地面不会比大理石砖跪的轻松吧。秋寒垂首，道：“阿彦，血灵芝一事，你与亦如强烈反对，是我自作主张。但我自信落雪阁与我二哥的性命可以两全，血灵芝蒂落以前，只有麻烦你为我打理了。当日接种实在出乎我意料，唯有及时答应才能使王爷放松警惕，我们的计划才可顺利开始……”

　　“秋寒，”林彦心弯腰蹲下，嗓音恢复了温和，焦虑地看着他，“你们兄弟情深我理解，与你共事五载，我自然全盘相信于你。但你可明白，人的思虑和谋策可以无尽，但身体却是有极限的。因为薏儿，暄王本就已开始怀疑你，你又要在他的怀疑之下保全兄长的性命，不得不以命相抵。”她略一抬手，止住了秋寒的言语，“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在阁中时日较你还长，自是懂得身在其位，不由自己。但是秋寒，”她握住他苍白无力的双手，“就当是彦姐姐求你了，保住你自己的最后一条底线——日后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预料，但你要始终记得，薏儿，她还在等着你。”

　　林彦心清楚地察觉，提到慕容薏时秋寒双手用力一紧，随后又缓缓松开。沉默片刻，他猛一昂首，道：

　　“王爷送我入阁本意乃是扩大势力，如今却开始忌惮我的实力，意图以二哥为质限制我的行动。只要二哥还在他手里，我就不能和他公开较量，但阿彦，”他急切地看着她，“我对你们，对她，那些允诺绝不会食言。阿彦，你一定要让他们，不，让她相信我。”

　　他语声灼灼，决心烈烈，一如冲破迷雾的朝阳，亟待绽放炫目的光彩。


　　(https://www.baishuzhai.cc/ibook/51/51778/2982739.html)


1秒记住百书斋：www.baishuzhai.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aishuzha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