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片刻温存

　　春意蔓延，柳条绿得深沉。沂水畔大片大片如雪梨花悄声漫上枝头。林彦心臂弯里吊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竹篮，嫩粉色衣裙蒙着一层薄纱，踮脚挑选着枝头最鲜嫩的花蕊。金丝锦衣，腰佩琥珀的叶微澜在不远处，单手撑着纤细的树干。瞳仁里浅浅的影子，一步踏尽一树白。

　　雨季初歇，脚下的泥土草地还松软湿润，林彦心裙裾占满泞污，不过她根本无暇顾及。竹篮已满了大半，初生的梨花瓣儿还卷着，细碎如雪沫。叶微澜在亮堂的空气中微微眯起眼，竹篮仿佛摇摆在眼前。

　　“给我的？”春夜，烛火闪动。林彦心接过竹篮，竹条细纹紧紧交叠，一看就是新手的作品，生怕编得开了竹篮会散落。

　　“你这几天，就是在做这个？”她想起这些天叶微澜深居简出，不由得轻轻抿笑，顾盼神飞。

　　“沂水边的梨花正开得盛，师弟也该需要这味药引了。”公事公办地口吻。

　　“你今天怎么啦？”她再次侧头仔细打量着他，“平日你从不叫他师弟的。”

　　叶微澜睁开眼，苍白的天空有些刺眼。看到不远处那个身影，才渐渐定神。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沉浸于莫名杂乱的情绪里，却突然被打断了。一行人闯入视野，紧身黑衣，行色匆匆，面带倦容。沂水边盛放的梨花从来不缺少游人，但叶微澜机敏地注意到这行人的衣料有些许潮湿，想来是这几日一直在不眠不休地赶路。更证实他的猜想的是，这群人十分警惕，隔三差五就会四下一望，似乎在确定无人尾随。浸身落雪阁多年，他的直觉催促着他前去一探究竟，然而今日与林彦心出阁采花，难得享有的独处时光他必然不会带上外人。思量一会儿，见那行人已经要走出视线范围，林彦心在一边默默整理竹篮，他准备暂且跟上去。

　　“哎哟。”

　　是她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只见她歪跌在地上，采集的梨花散落身旁，脚下松动的岩石块儿沿斜坡滑落。他赶忙过去，试图将她扶起来。

　　“我……脚踝扭到了。”林彦心柳眉紧蹙，右手按压着踝骨，神色痛苦。

　　叶微澜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只手环过她的肩头，另一只放在她身下，将她打横抱起。

　　直到她梨花般的清香灌入他心肺，他才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境。很多年前就幻想过的一个瞬间真实地砸向脑海，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把梨花……收好……”林彦心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挣扎着，手伸向地上的花瓣。

　　叶微澜一个激灵，勉强走出梦境。收拾好一地落花之后将竹篮挽在手腕，回头一望，那行黑衣人早已不知所踪。

　　春光大好时节，落雪阁内一片欢腾。面向正街的大门，一位绯衣女子昂首而入。浓妆艳抹，额前坠着炫目步摇，凤头金钗尽显皇族气派。掌柜的看上去颇为干劲凝练，赶忙招呼着身边一个待命的小丫头迎上去，却待女子走近时擦了擦眼睛：“瑶荔？”

　　“云伯伯，是我。”陆瑶荔涂抹蔻丹的纤细手指轻叩着红木台面，语声平静：“替我找一间厢房，备上几壶‘罗浮春’，瑶荔先谢过云伯了。”

　　“瑶荔，你是有什么心事吗？”云伯脸上层层褶皱挤到一起，忧虑地看着她，“是否需要让阁主知道？”

　　“不用。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得了。”陆瑶荔移开目光，直直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阁主日理万机，还是不要麻烦他的好。”

　　这话听起来颇为异常。不过云伯做了数年掌柜，待人接物恰到好处，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他处理事情效率很高，不多时，一间上等的厢房就腾了出来。陆瑶荔火焰一样炽热的裙摆吸引了不少目光，可她心不在焉的，颓然进了房间，袖中短刀砸在梨木桌案上，印出一个浅浅的坑。

　　房门阖上，屋内静静的。金碧辉煌的内饰早已无法提起她的兴趣，琉璃花瓶闪烁的光芒只让她觉得刺眼。她斟满一壶“罗浮春”，一口饮尽，再斟满，饮尽，直到红晕微熏，面颊开始发烫。

　　玉光杯碎落一地，她单手撑着失去平衡的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攥起短刀，用力推开门，一阵冷风吟啸，她顿觉清醒不少。扶上栏杆，楼下厅堂里妆容浓艳的伶人们正卖力地演出着。陆瑶荔想着自己在这儿独酌无趣，索性也就混入人群，找一个尚可的角度，沉浸在戏曲中。

　　一个数不清被演绎了多少次的故事。渡口边，书生松开了两小无猜姑娘的手，誓言金榜题名定不相负。只需知道开头就能猜透未来的走向，痴情的姑娘日复一日等在渡口，而书生早已流连明月楼，融进温柔乡。伶人们的表演也不算投入，这样千篇一律的故事平日里根本不会引来陆瑶荔的驻足，但今日她却呆立着，视线凝固在鼎沸的舞台，退场的伶人在接受掌声与欢呼。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没有收回衣袖里的刀刃上。

　　“原来，你们都一样。”

　　叶微澜抱着林彦心，在雨后泥泞里，一步一步谨慎地走着。向来高雅风韵的叶公子自然是不会盯着脚下的石头走路，但如今怀中多了一个人，就得不为了保全面子而放下风度。树树梨花遗落身后，天地间弥漫的都是清香，侵占着每一个毛孔。他忽然好希望时间静止，这桃花源般的世界能多一分停留。落雪阁中，他虽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背负的压力何其巨大。那样一个满载欢笑的风月场所，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一堵心墙，没有倾诉的缺口。只有现在，他才感觉一切幻想般真实。低下头，嘴唇贴到怀中人耳边，语声近乎不可耳闻：“阿彦，这是我们的桃花源。”

　　林彦心蝉翼眼睫颤了颤，盈盈黑眸望着他，良久，一声轻叹化在唇边，额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臂弯里。

　　她不会想到，很多年后，当她独自一人漫步在冬日林间，仰头是枯枝暖阳，低头是一地黄叶。她会如此贪恋记忆中的温存，这个怀抱，雪白的天地间唯一的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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