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月琴音

　　春雨渐歇，湖面涟纹悠悠。缺月攀上塔顶，银华照水，娇翠的柳条和风而舞。萧亦如转着玉箫，数日见闻回荡于心，只觉胸中郁结难耐，便乘着夜色步入湖心亭。落雪阁笑语欢声已然淡去，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他将玉箫搁在唇边，缓闭双目，修长手指正欲演奏，湿润的东风送来一阵琴音。

　　他握住玉箫，扭头观望。不远处，秋寒正端坐于阁楼一端稍小的偏亭，一只翡翠细簪将青丝挽起，白皙却突兀的双手抚上蚕丝琴弦，天籁乐声流水般滑落。

　　萧亦如行上石板栈道，步履悠闲。箫声和起琴声，弦丝扣动的铿响音符融化在悠长绵延的箫声里，直透夜空，仿佛要刺穿渺远的过往。

　　琴声渐缓，怨慕泣诉，箫声婉约柔软，触手即灭。流转揉碎在潮湿雾重的半空，徜徉逸散于辰星弥布的寰宇。湖边一位姑娘娉婷起身，右手执一把银蓝长剑，水珠顺着锋刃滚落，月色里晶莹欲滴。

　　慕容薏本是趁着凉夜溶溶，来到湖边借月光濯洗她不离身的佩剑。出水的剑锋更加锐不可当，寒光凛凛，兀然划开月色温婉，如同霎然闯入耳膜的乐音。

　　她循声而去，到一座偏亭。这亭子装潢简朴，不加浮饰，她原以为是废置一隅，没想到注入了秋寒的哀哀琴声，也宛若一道明丽的风光。

　　琴箫和鸣。慕容薏敛裾立于旁侧，指尖拭去剑锋残留的水色。凄婉乐调鱼贯入耳，一种空白的苍凉展开在脑海。她无言抬头，黑瞳侵上一层薄雾，残月看不真切，轻纱般朦胧。

　　秋寒的七弦琴，萧亦如的玉箫，她和他们的初遇就游荡在缥缈的乐曲里。她乐理的造诣不逊于武学，只是并不像依靠武艺那样依靠奏乐生存。她从不蔑视风月场所中琴音取悦的伶人，修身养性，通情达理，音符涤荡着一颗颗迷惘空虚的心，牵动着多少相似的天涯沦落人。然而以她之见，乐曲的魅力在于熏陶陶醉，沉浸忘我，绝非沽名钓誉，毁弃本真。

　　她用力眨眨眼，吞下满眼苦涩。月影斑驳，落地无声。这种轻丝薄缕的愁绪曾一度绕开她的心扉，可如今又缱绻徘徊，琴箫空灵之音随风而散，所到之处犹如藤蔓般旋转着上升，在润泽的空气里荡开一脉脉水纹。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一颗经历过什么的心才会吟唱出如此感怀。”

　　她忆起湖心亭初见萧亦如，轻拈玉箫，白衣胜雪。一曲罢，她如是评论。而今……他风国归来，便作如此伤怀曲音，难道，他们在风国发现了什么？

　　曾被秋寒包在手心的右手此刻微微浸汗，似乎又闻到他怀抱里清泠落梅香，和他抵住她前额的突兀肩胛。她原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或许，她真的错了。他的默认来得那样早，她是那样理所当然，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可松弛自由的心只悠然片刻，就被迫再次拉紧。

　　“风国，可是有什么发现？”慕容薏感觉到嗓音的颤抖。

　　她语声不大，可琴音箫音都戛然而止。萧亦如放下玉箫，缓缓转身，素衣荡在月华里，若即若离。

　　秋寒停滞了动作，却未曾看她，下颚微颔凝视着琴弦，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

　　没有人说话。慕容薏越发觉得内情颇深，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想一瞬间盈满心房，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你是不是，找到我哥哥了？”她灼热的目光射向萧亦如幽深沉静的墨眸，仿佛要看透他的思想。

　　萧亦如微抬眼眸，对上她期待担忧的眼神，一向临危不乱的他心里竟然鬼使神差地一阵抽动，嘴角翕合，颤声道：“没有……”

　　慕容薏秀丽的眉毛扭结着，墨黑的眼睛里写满怀疑：“那，为何你如此心神不宁？”

　　萧亦如极少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得再次梗塞，左手指尖一遍遍撩过箫孔。慕容薏看出他有心逃避，正准备进一步逼问，清润的嗓音从另一侧传来，她猛然一顿。

　　“薏儿，我们并没有查到焰城军的下落。”秋寒扶琴起身，步下石阶，在月色里晕出银白光泽：“但是风皇室却草率地做了了结。”

　　她是何等敏捷，豁然明了。转身不再看他们二人，拖着蔚蓝明丽的裙裾，向湖边婷婷而去。新嫩草色吸收了月光，美得醉人。她就那样席地而坐，冰影轻落在身旁软软的草地上。

　　她忽然很想笑，那种肆意放声的大笑，那样她就能将无数的义愤堵塞释放在广袤天地间，再也不去想这些不堪往事。焰城军的覆灭已成定局，风皇她少时见过几次，懦弱无能，风国的权利就在官场的制衡之中来回摆动。她本就不该有所期待。

　　可是她活了下来。残存的希望终究不肯放过她，那一片土地上牵连着她的眷恋过往。如今，她已经有了初来乍到之时没有的筹码，只是……

　　秋寒在她身后默默注视着她。星光披在她肩头，春夜和风微漾。他等着她的答复。

　　慕容薏双手环住膝盖，静谧夜空似乎传来低语：“月亮透白透白的，它是一面镜子啊，相隔好远的人，同望月亮就能看到彼此……”

　　花对残月，浮星蒙尘。

　　“我要回去。”她猛然揽起冰影，婀娜而立，目光的决意一如既往。

　　“不行。”萧亦如犹待开口，就被秋寒清亮的声音阻断了。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深邃墨仁和她对视着，周身笼罩着一股寒气，面无表情。

　　疲倦的残月钻进云层，天幕骤然暗淡沉沉。

　　“为何？”慕容薏扣着剑柄，压抑着今夜一直渐涨的愤懑。

　　“你知道原因。”秋寒冷冷道，“我会倾全阁之力还你真相，但我需要你的配合。”

　　“我不会贸然登风国朝堂，”慕容薏焦急解释，“但我要寻到哥哥。”

　　“慕容少帅若是能被你寻到，那他早就不在世间了。”秋寒字字清晰。忽的看到慕容薏垂落的眼眸，语气柔了下来，上前去拉住她的双手，摸着她掌心突兀的旧茧，“薏儿，暂且忍过这一阵好吗。我有计划，到了合适的时候一定告诉你。”

　　“这句话，我听腻了。”她明净澄澈的眼眸闪过怒意，抽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步履沉重却加快，浓密青丝沐在隐约星芒里，左右摇曳。

　　萧亦如走到秋寒身边，同他并肩而立：“她终归是风国人。”

　　秋寒视线投向一片漆黑的湖面，柳枝婉约婀娜的倩影此刻却异常诡秘。凝望片刻，他携了七弦琴，径自离开。

　　萧亦如犹自站在亭边，许久，无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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