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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操心


  眼下的情形叫孔竹安无比郁卒,他一直自以为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无论际遇如何,都能理性而克制的处理所遇到的问题,其中也包括感情。怎知事与愿违,他后知后觉的发现,用理智去控制感情,大概只能叫自欺欺人。而最难的就在于,她不谙情/事,他却用情渐深,在这个地方,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她对他有孺慕之情又言听计从。因而,他的决定便是他们的将来,他不知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既对得起这个小姑娘的终生幸福,又对得起自己历经人世变换后生出的这份情。

  一份情,愈是珍之重之,便愈怕辜负。拿起,怕辜负对方;放下,怕辜负自己。

  在这样的彷徨中,孔竹安下意识的避着文玉戈,而文玉戈因怕再惹孔竹安生气,几天来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孔宅,马仲达来找,她也托故不见。镇日里除了卧房就是书房,隔着个院子孔竹安都能感受得到她那百无聊赖的恹恹之气。

  也因此,在中丞府里碰到孟济黎时,孔竹安故意问起了他的小儿子孟子思,还说二公子是不是太忙,许久都没见到他了。孟济黎略有意外,却也和蔼笑言,“犬子不成器,公子却是有心记挂了。”

  仲春雪融,熏湿了暮色,孔竹安踏着松软的土地回到家中时,远远望见院子角落的一抹鹅黄,他伫立片刻后,缓步走了过去。院子角落是一株桂树,种了颇有些年月,一丈多高,入春后才抽了细芽,孔竹安看在眼中,倒品出了几分旧木窃春的羞怯。而文玉戈,正穿着鹅黄色的深衣,物我两忘的趴在树下,手中还拎着个银壶。

  “干什么呢?”听见身后孔竹安问她,文玉戈一个激灵后,放下银壶,有些狼狈站起身来。她一站起来,孔竹安就看见她衣裙下面的地上并排放着两卷竹简。这是坐在书简上了,倒也想得出,孔竹安心说。文玉戈见他看到地上的竹简,连忙拾起来,掸了掸尘土,小声回答,“没什么,就是书读累了,出来给老树浇浇水!”

  孔竹安将信将疑的看着她,文玉戈却飞快的扫了他一眼后,轻悦的说,“公子,你今日这身天青色的袍子穿得真好!”说着,她抬眼看着春日暮色下这长身玉立的男子,红着脸发自内心的说,“公子这般好看的人,世间不会有第二人!”

  他们在一起时,她总爱赞他长得好,他一直都没往心里去。因为十六七的小姑娘爱看俊美男子,就像是少女追星一般,并不稀奇,况且这副好看的皮囊也不是他本人的,这称赞自然是与他无干。可是今日,不知为什么,文玉戈口中这独一无二的好看,却叫他的心悸动烦躁、无所适从起来。

  孔竹安的眉头微皱,对她说,“走,回屋吧,入春时间还短,在外面呆久了冷。”说着,他弯腰去捞地上的银壶,俯身下去后停了片刻,看了看树下的土地,又晃了晃手中的银壶,孔竹安哭笑不得的回身说她,“你个熊孩子!你这是给树浇水吗?明明是拿酒灌树下的蚂蚁洞!人家蚂蚁住得好好的,怎么就碍着你了?”文玉戈听了,忙把怀里的书简搂了搂紧,低眉顺眼的认起错来,“是我不对,上天有怜生之心,大地有万物之容,我不该一时糊涂欺凌弱小、草菅蝼蚁,老哥的教训我必会牢记在心,再不敢犯!”

  孔竹安低头看着乖巧俯首的文玉戈,揶揄她,“你是不是总闯祸啊?不然怎么认起错来这么简明深刻、轻车熟路的?”“没!没有!”文玉戈拨浪鼓似的摇头。孔竹安会心而笑,“看你这心虚劲儿,老实和我说吧,说得好,这次就不追究了!”文玉戈抬眼去看他,微微摇头后,鬼精鬼精的笑了。眼见如此,孔竹安的兴味更浓了,他好脾气的温声哄道,“小歌儿,你就告诉我吧,我又不是文大人,不会罚你的,你喜欢怎么淘气总该叫我知道,这样你以后闯了祸,我还能替你在你父亲面前遮掩一二!”

  文玉戈眨了眨眼后,小声说,“其实,就是书读累了找点儿玩的,以前小时候就这样。因为这个,没少被父亲罚跪罚站罚打手。”孔竹安不禁莞尔,“那你都因为什么事被罚过?”文玉戈涎着脸笑了,“好些事吧,记不清了,不过就是往蚂蚁洞里灌酒,把花草拔下来再重新埋回去,将大墨偷偷扔进井水里,给府里一窝猫都拔去了胡须,还有捉蚯蚓放进父亲宴客的酒坛里……”她还待要说下去,头大如斗的孔竹安连忙摆手打断,“行了,行了,不用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你是小孩了,原来和从前比,你这已经很出息了!”

  孔竹安半真半假的调侃叫文玉戈不满起来,“你也休要笑我,哪个人小时候不顽皮,况且我自小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又向来忙,袖姨更是管我不住,我还不像骆家姐姐那般身边有众多兄弟姊妹。我独自一人,呆在家中出不去,还没个人镇着,自然要比一般孩子淘气些!”孔竹安不禁笑了,“你倒是心里比谁都清楚!”文玉戈撇了撇嘴,“那是,心中有谱,才敢淘得没谱!不过,我十二岁后在家中就规矩了!”

  “噢?为什么是十二岁?”“因为那年父亲见我关在府中要翻了天,就叫我去向老牙门家里学骑射了!”文玉戈笑着回答。孔竹安低垂眼帘,沉吟片刻后,平淡无奇的接过话来,“你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马仲达吧?他带你见识了更加新奇有趣的事情,你眼界开阔了,自然就不屑于小孩子一样的在家中胡闹了。不过,你都好几年不往蚂蚁洞里灌酒了,今天怎么又捡起来了?”说着,他晃了晃手中银壶里的酒,“因为这些天你又一个人呆在家里了,我还不叫你见马仲达,对不对?”

  文玉戈抬起头,一脸讶异的看着孔竹安,接着她开始慌了,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揪着裙带子,急急的央求,“公子,我是贪玩些,这几年野起来也是离谱,可我已然知道错了,一定会改过!公子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也不要告诉父亲……”孔竹安见她这般惊慌失措,心头不忍,忙按下她的手宽慰着,“小歌儿,你先别怕,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你尽管放心。至于我生不生气,你也不用去管,因为,”孔竹安收回了手,落寞自语,“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有没有资格去生气,有没有资格阻止你见他。”

  文玉戈见状,忙拽住他的衣袖,“老哥,你这是怎么了?”看着文玉戈脸上的关切,孔竹安心中一暖,踯躅片刻后,他盯着文玉戈的眼睛,举重若轻的问,“小歌儿,我问你个问题,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顾虑其它,如实回答就好。”

  城北孟府,正院中,孟子思规规矩矩的跪在父亲脚下,“父亲,儿子来了,敬听父亲教诲。”孟济黎扫了他一眼,轻哼道,“仗着些小聪明,父母的教诲你几时往心里去了?”孟子思一脸委屈的将头低了又低,孟济黎绷不住的微露笑意,“今日在你文伯伯家见到孔公子时,他还问起你呢。人家孔公子出身望族,又有经世大才,而今得你文伯伯臂助,来日必是不可限量。不知你怎的就入了他的眼,既然如此,你自是要常去拜访、多多亲近,以兄长之礼敬之才好。”

  被关在家里读书日久的孟子思听了父亲的吩咐,自是喜不自胜,连连应承下来。孟济黎看着小儿子这一派天真的乐呵样,不由感叹,“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到大,祖母双亲的欢心、中丞大人的偏爱、同辈才俊的青睐,这些你大哥劳神费力所求甚苦的东西,你却信手拈来。运气好到如斯地步,我都要替子维打抱不平了!”

  夕阳的余晖将桂树下孔竹安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文玉戈回答完他的问题后,他就这样背过身负手而立,不言、不动。这举动叫文玉戈愈发糊涂起来,她不知孔竹安那古怪的问题自己是不是答得糟了,自是忐忑难捱。

  过了很久,直到落日垂至院墙后面,院中的光线暗下来的那一霎那,孔竹安才慢慢的回转身来,他平静而和缓的说,“小歌儿,你十几岁就从父志,决意著书立传、以史传世,这很不寻常,因为十几甚至几十年的伏案笔耕,这是件很伟大的事,也是件很苦的事。你从小就有这个意识,能张弛有度的调节自己,真的非常好,也许这会是你若干年后得偿所愿的关键。所以,只要不涉及到大是非,不伤害到其它人,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见能带给你快乐的朋友,去做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别人无权干涉,你父亲不能,我更不能!”

  文玉戈眨了眨眼,满腹狐疑的小声问,“公子的意思是?我可以见马都尉?可以出去玩耍?”孔竹安拢着袖子,点了点头。文玉戈即刻雀跃起来,“老哥,你总是这样好!”看着她的满目笑意,孔竹安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小歌儿,你是个女孩子,年纪又小,那个马仲达是个阅历城府都深的人,你要心存戒备,有那个防人之心!”文玉戈灿然而笑,“公子放心,我都晓得!”孔竹安稍稍斟酌后又叮嘱,“记住,不能出城,不要离开长庚的视线,天黑前就回家!”文玉戈连声应承下来,孔竹安无奈一笑,“我是不是特别爱操心?”文玉戈嘻嘻的笑了,没说话。

  孔竹安提着银壶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自我解嘲的说,“没办法,从前觉得操心很难,现在觉得不操心,更难。”他就这样自说自话的独自走远,暮光照在他的脊背上,分外凄清。走进屋中,他掩上门,仰头灌了一口壶里的酒,芳醇清冽的酒穿喉过肚,却遗下一丝苦涩,萦绕心头。

  当天夜里,孔竹安在书房里练字,中间叫来了启明。启明自那日后对他一直极为惧怕,他瑟瑟缩缩的站在门口,孔竹安搁下笔,随口问,“你来了?”启明咕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的乞求,“公子,我知错了,小姐与马大人相识结交的前因后果,那日我已尽数交代给公子,绝无半点欺瞒,求公子饶我,不要撵我出去!”

  孔竹安愣了愣后,忙伸手扶起他,“别,快起来,你想岔了,我可不是要与你算账、罚你,我今日找你来,是要和你赔个不是,那天我太失态了,非但发脾气,还动了手,当日晚间找你来问话时,态度那么差,也把你吓坏了。这些事都是我的错,这几日静下心来想,觉得很过意不去,希望你能原谅我。”

  孔竹安这番话说得平实诚恳,却把启明吓得连连摆手,“公子,您这是,这是怎么说的,您是主人,我是仆从,您对我别说推搡一下,训斥两句,就是打我骂我,也是份内,我的卖身契在您那里,命就是您的,我私收外人的钱,是我不对,是我该死!”

  孔竹安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倒有了些怜悯之心,“启明,你想的不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珍贵,贵重到只属于你自己,别的人都要不起,所以你的命不属于我,不属于你以后的妻子,甚至于不属于你的父母和这个国家,它只是你自己的,任何人无权掠夺。生命是这样,尊严也是这样。所以你也错在眼界太低,为了一点儿钱财,就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当你从那位马大人手里接过那一星半点儿的钱,去为他办事时,你在他心中,也就值这点儿钱了。你一定很羡慕长庚现在跟在马仲达身边效力吧,那你想没想过,马仲达也会拿这点儿小恩小惠去笼络长庚吗?显然不会,真正亲近的下属就该拿出些情义交心了,就会为他今后的前程谋划了!”

  启明听了这话,一脸惊异似有所悟,孔竹安见他都听懂了,并不愚笨,索性说得更深些,“还有,你心里都清楚卖身契攥在我手上,怎么就敢在没有办法保全自己的前提下,为了一点小利去背叛对你人生有真正影响的人呢?你呀,看事情太不清楚了!”

  “启明,每个人都想过好生活,都想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这无可厚非,但是要是仅凭着侥幸,冒着险没原则的把自己放得很低去仰仗别人手里漏出的那点儿小利,那你这财发得不会很多,也不会很久,甚至一不小心就会丢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你还年轻,眼光远些,眼界高些,想要过好日子就要凭自己,多动脑多努力多筹划!你和长庚虽然同在文府为奴,可你们性情不同,擅长的事情也不同,长庚那条路并不适合你,马仲达那棵大树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靠的!做个男人,话要少,可是心里要明白!”

  启明思量半晌后,点头称是,孔竹安看着他,低声说,“以后我教你识字,你学得用心些,没事看看你家小姐,她比你小,比你聪明,比你有家世,可人家活了十几年,哪天不比你勤奋?踏踏实实的把字认全了以后,我就教你算术记账,你有自己的本事了,别人想帮你才能伸得出手去!或者说,只要你有那个份量了,就算我没帮你,你也一样可以凭着自己的能耐,过上你想要的好日子!”最后,他盯着启明语重心长的说,“小伙子,这才是你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清楚了吗?”

  启明一时竟是泪涕齐下,“公子,我,我懂了,您从前的苦心,今日的提点,我都懂了!公子,小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只有……”一见他有跪下大拜的架势,孔竹安忙伸出手截住了,“别,别又跪又拜的,我不爱看这个!心里明白了就好,回去吧,好好认字去!”

  启明本还想说什么,却终是一言不发的躬身退出了房间。小心关上门后,他在门外跪下,冲着里面的孔竹安,重重的磕下了头。

  次日近午,文玉戈放下摘录停当的那卷书简后,换上男装,奔了出去。大门外,苦等几日无果的马仲达望着撒欢跑来的文玉戈,满眼的激越难抑。

  “你,你怎么出来的?”开口时,马仲达的心里一揪,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了腔调。“公子允准我来的呀!”说着,文玉戈想起自己那俊美倜傥的小夫君,便绯红着脸小声嘀咕,“公子最好了!”

  说话间,暖融融的春光正照在她黛青的衣袍上,风乍起,窈窕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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