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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吃醋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孔竹安就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临走前,他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还在熟睡的文玉戈,青鸦鸦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瓷白的脸上,像是凫在一池春水上的天鹅的翎毛,恰在此时,睡梦中的文玉戈轻轻翻了个身,就仿佛天鹅忽然挥了挥翅膀,搅得孔竹安心头的那汪水,漾了一漾……

  与以往不同,孔竹安今日往外走的步子,明显慢了许多,启明挪着小步,跟在他后面。孔竹安余光看着启明,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教你认的那些字,这段时间自己在家温习了吗?”启明拧着眉毛,底气不足的小声回答,“看了。”孔竹安并未深究,接着问,“小姐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没,没做什么,总不过是,整日呆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无视他含混闪烁的回答,孔竹安依旧慢悠悠的走着,“是么?那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客人?”

  “没有!”启明耷拉着眼皮,小声回答。孔竹安闻言猛的停下脚步,转过身去,面色沉静的盯着他,一语不发。启明被他看得慌了,将头低了再低,哆哆嗦嗦的问,“公,公子?怎,怎么了?”孔竹安眯着眼,自下而上的打量着他,从他簇新的靴、簇新的衫,到最后,目光落在他绑发髻的绸带上,带子上有块指甲盖大的玉。孔竹安信手一指他的头顶,“没什么,你这块玉,不错。”说罢,甩手而去。

  文玉戈晨起后,摊开一卷前朝时北疆见闻的书简,边看边在白绢上记录。书册看尽,一个上午便过了大半,她刚有了倦意时,恰巧启明喜滋滋的来禀,说马大人来了。在文玉戈这里,马仲达总是这般看似粗疏随意,却又每每恰到好处、妥帖周到。

  “还用功呢?我若是不来救你,你是不是就淹死在这些竹片片儿里了?”话音未落,马仲达推开了书房的一扇门,没往里进,只撑着门框懒洋洋的笑。文玉戈动作娴熟的把笔上的墨涮了干净,扬脸笑道,“正等你呢!”马仲达低下头,心中暗骂,娘的,比老子的面皮还厚。他随手把另一扇门也拨拉开,近午的阳光带着早春清新微寒的空气一并涌入房中,“出来走走吧,这样的好天!”

  文玉戈把笔一撇,拎着裙角,三蹦两跳的来到马仲达身旁,“那咱们今天去哪儿啊?好吃的?好玩的?还是去买稀罕物件?”马仲达一脸嫌弃的白她一眼,“一天天的,见了我就想着往出跑,我是你家车夫啊?”文玉戈见他这副表情,笑嘻嘻的戏谑,“你又不姓车,哪里是车夫,分明是马夫!”马仲达冷哼一声,脸上便有了不好相与的神色。文玉戈哪里是肯吃眼前亏的,忙笑着补救,“马,马夫,马大夫,马大人。”

  马仲达迈出一步,走到檐下,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轻飘飘的说,“今天不出去了,就在院里呆着吧。”说着,他低头走了两步,似是无心的嘀咕了句,“居家过日子,哪有成天往外跑的?”待走到院中,回头再看文玉戈,只见她兀自站在书房的门下,蔫蔫的,好生失望。马仲达耐不住笑的招呼她,“还不快跟我来,就算不出门,也不能让你傻站着!”

  偏院中,石块垒成圈,中间堆着柴禾,点上火后,长庚领着几个兵士抬进来一整只腌制好的羊,架在火上。

  文玉戈饶有兴味的问,“这是做什么?”

  “这都看不出来?自然是烤熟了吃。”

  “这烹肉的法子倒是新奇,我没听过。”

  马仲达用匕首在肉厚处又割了几刀,“不新奇了,北戎用了好几百年的吃法,和军中的老兵学的。”

  文玉戈一听忙细究起来,“那些老兵去过北戎?”

  “那是,十几年前和北戎打过几次大仗,军中的老人儿全都去过!”

  文玉戈紧盯着烤在火堆上的羊肉,失神良久方无奈道,“自高祖得天下,北戎一直是咱们大梁的宿敌,四百年来,边乱不止,兵戈不休。说梁史不可无北戎,而我却对北戎知之甚少,如此著书立说,怕是要贻笑后世呢。”马仲达盘腿坐在火堆旁,他虽也读书识字,却终究不是文人,对于编纂书籍,知道是好事,却没什么热情。不过这件事还是上了他的心,因为这是文玉戈的心愿,是少有的,能使她真心期许却又无力独担的事情。

  马仲达沉吟片刻后,将手撑在膝头,豁达道,“不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北戎的事吗?这不难,改日我寻个机会,找几个妥当的去过北戎的兵将,叫他们当着你的面,把北戎那边的情形详详细细的讲给你听,如何?”文玉戈忙笑着连连点头道,“那自然是好,求之不得!”看着她满眼的期待,马仲达神色微沉,郑重的说,“也许有一天,我还能带着你到处走走,北戎踏漠,碣石观海,看一看书里没有的景色,听一听书中没有的故事,到那时,编书传世对你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马仲达的话叫文玉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瑰丽斑斓的色彩,她偏着头,任凭思绪信马由缰的驰骋开来。而马仲达心头却仍有千言未曾出口,那是他所设想的,她和他的以后。但是,今天他只能言尽于此,兹事未定,多说何益?

  马仲达低下头去照看火上烤的羊,羊肉表面的油脂在大火的烘烤下,发出滋滋的声响。醇厚的焦香渐渐溢出,飘散在院中,将春日的充沛丰盈渲染到了极致。阿丑乖乖蹲在院子的一角,卖力的甩着尾巴,滴溜圆的眼睛盯着那只羊,泛出一层锃亮的水光。

  但凡生灵,一人一物对未来皆有期许,其中或远或近、或大或小,心有所念,孜孜以求,终有回响。

  整个上午孔竹安都心神不宁,几位大人说话,他也一再的走神儿,自顾自的假想出一串儿小姑娘年纪小,不防人,交友不慎,吃亏被骗的事情来。到后来,他越想越是心惊,终是坐不住,瞅准一个空隙,借口身体不适,与文庸和诸位大人告了罪后,匆匆回家去了。

  忧心忡忡的坐在马车上,孔竹安满心记挂着文玉戈。然而小姑娘的父亲,现下正坐在府衙里,稳如泰山的忧国忧民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气闷了,暗自腹诽,自己还真是骨头贱出花儿来,明明打定了主意做兄长的,却每每顶着个夫君的名头,去操当爹的心!

  一进孔宅的大门,孔竹安就看见长庚和几个兵士牵着马,候在院中。长庚见孔竹安进来,连忙上前两步,深深一揖。孔竹安扶住他的臂膀,“何须如此大礼,前些天还想呢,不知你们一家子过得如何,我也抽不开身,没去看看你们,不过今日一见,”说着,孔竹安将视线转到长庚崭新合身的军服上,“想来你是有了更妥帖的出路了。”长庚面露赧色,“劳公子记挂,小的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蚀了本,妻小无着,幸蒙马都尉不弃,入了军籍,在都尉手下效力。”孔竹安点头,心不在焉道,“挺好的,这马大人倒是会看人,会用人。”

  马仲达,对于这个人,孔竹安不该感到意外,只不过确认是他以后,孔竹安就觉得一口闷气梗在胸口,憋得人心慌。他看着长庚,脸上的笑容很和善,问出的话却带着凉意,“你这几个月,每天都来吗?”长庚踯躅片刻后,面有难色的又是一揖,简短回答,“是。”

  孔竹安一语不发的向里走去,刚走进二门,就看见启明正翘着脚,与人炫耀着他那双缎面的新靴子。本就心中有气的孔竹安见他这副嘴脸,更是恼怒起来。好死不死,这个启明也真是没眼色、点子背到一定程度了,他瞥见孔竹安后,第一反应不是上来招呼请安,而是佯装没看见的起身贴着墙边往后面溜。只差在脑门上贴个条,写上“我要报信”了。

  气急之间,孔竹安只觉得血气上涌,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由分说的一个箭步冲上去,在后面狠拽了启明的后襟一下,启明一个趔趄,向后跌倒在地。孔竹安抵着他的肩,将他按在地上,瞪眼喝问,“又是玉带、又是缎靴的,你这到底是把你家小姐卖了多少钱?”启明见孔竹安一改往日的温雅,怒气冲得眼都红了,更是吓得唯唯诺诺,不能言语。孔竹安不依不饶的接着问,“你还要往后面跑,跑去干什么?”

  问话间,孔竹安下意识的向后看,正远远望见后院的卧房,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猛地拎起启明,孔竹安向着后面的卧房奔去,他能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的抖着,那巨大的愤怒正充斥着他。他在心中歇斯底里的大骂,马仲达,我草你祖宗,一个十几岁,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都下得去手,畜生都不如!

  孔竹安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推开门后,若是手中有刀,定能手刃了马仲达。所以,看见空无一人的卧房后,孔竹安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的松开拽着启明的手。启明蜷在墙角,捧着头,支支吾吾的说,“公,公子,小姐言行有度,马大人,没进过后院。小姐知道您不喜欢她与马大人来往,我才想着去言语一声的。他俩现在正在偏院中烧火玩呢。”听了启明的话,孔竹安的面色红红白白的变了几变,表情极不自然。

  而此时偏院中,文玉戈正手拿一块喷香的羊肉,一面啃,一面和马仲达聊天闲扯。

  “这羊肉味道真好,可惜公子吃不到了。”

  马仲达冷笑一声,刺她道,“哟,一块破肉都能想到人家,他能想起你吗?早忘干净了吧?多少天也见不上一面,对不对?”

  文玉戈鼻子一皱,反驳道,“公子他那是忙!”

  马仲达不屑道,“哼,谁不忙啊?我也忙,那要看忙什么。”

  “哦?那敢问都尉大人在忙什么?”文玉戈一板一眼的追问。

  马仲达大剌剌的回答,“同僚们都知道我忙,因我养了只雪山狮子,天天忙着陪狗。”

  “好啊,姓马的,你又拐弯抹角的骂我!”听了他的话,文玉戈气恼的扑上去打他,马仲达本可以避开却没避,文玉戈的手连肉带油的糊上去,弄花了他的前襟,他不以为意的笑着虚躲了躲,低头去看身前的文玉戈时,眼中的笑意浓重,却又藏得很深。

  孔竹安踏进偏院时,正看见这一幕,文玉戈小鹿一般,气得在马仲达的胸口乱撞,而马仲达却低头看着她,一脸奸计得逞的笑。马仲达的这副样子,使孔竹安刚刚因误解而对他产生的那点儿稀缺的愧疚,消失殆尽了。

  “小歌儿,好了。今年几岁了?被人惹了就要上手,讲道理不会吗?这样沉不住气,倒叫人遂了心意。”文玉戈闻声忙回头去看,就见孔竹安阴沉着脸,站在不远处。这一向以来,她惯于背着家人与马仲达在洛邑城里昏天黑地的玩,今日被逮住本就理亏,又听见孔竹安刚刚的那番话绵里藏针,扎得厉害,忙几步蹭过去,涎着脸甜甜叫了声,“公子!”叫完后,冲着他乖巧的笑,可孔竹安的脸还是黑得厉害。文玉戈不禁心中一抖,今日她的老哥竟没那么好哄。她眼睛滴哩咕噜的转着,在心里飞快的想着主意,她想快点儿安抚下孔竹安,因为既怕他生气,又怕他去告诉父亲。

  这一边,文玉戈的计策还未想妥,另一边,马仲达却拖拖拉拉的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言不由衷的打起招呼,“哟,孔公子今日倒是回来的早,文大小姐,其实孔公子刚才说得挺对,咱们是不该那么闹,叫人撞见多不好!”文玉戈眼睁睁的看着孔竹安的脸又黑了几分,她想了想后,忽然灵机一动,从荷包里抽出一方帕子,双手递到孔竹安面前,“公子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下了吧?赶得这样急,出了一头汗,快些擦擦,不要着凉。”

  孔竹安看她一双油乎乎的手,规规矩矩的捧着手帕,那模样机灵乖觉又可怜可爱,不免怒气稍缓。他瞪了一眼文玉戈,夺过帕子,握住文玉戈的手腕,一面替她仔细擦着手上的油渍,一面低声责备,“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赶得急?你看看你,几时叫人省心过?”见他如此,文玉戈心中稍安,忙大事化了的检讨,“嗯,我以后吃东西一定记得使箸!都几岁了,还这么叫人不省心!”孔竹安被她这么一说,哭笑不得的捏了捏她的手心,余光扫过一旁锁着眉头的马仲达,便开口打发文玉戈,“油凉了腻在手上,帕子是擦不干净了,你回屋里去洗洗。”“急什么?吃完了再洗也不迟!”马仲达背着手,有恃无恐的说。

  孔竹安点了点头,脸上挂着笑,很有耐心的问,“小歌儿,你还没吃完吗?”文玉戈吓得一个激灵,只觉得虽说他此时脸上有笑,却比刚刚黑着脸时要可怕好几倍。她忙捣蒜似的点头,“吃完了,已经吃完了,我回去洗手!”说着她扭过头来,边使眼色给马仲达,叫他快走,边客客气气的说,“那马大人,我先失陪了,您自便。”

  文玉戈走后,孔竹安连虚客套都不屑去做,直接对马仲达说,“今日马都尉回去后就别再来我们孔宅了,家里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她不方便,我不欢迎!”马仲达没听到似的,兀自削着烤好的羊肉,削好后将几块肉扔在地上,低声说,“过来!”话音刚落,阿丑那一大团白毛便兴奋得嗷嗷直叫的冲了过来,叼起了地上的肉,马仲达又冷冰冰的说,“我让你吃了吗?”

  阿丑听了他的话,忙把叼在嘴里的肉吐了出来,乖乖的缩在一旁,冲着马仲达卖命的摇尾巴。孔竹安见了不由大吃一惊,这畜生的顽劣贪吃他是最知道的,有了想吃的东西,文玉戈都吼不住它,今天它却把到嘴的肉吐了出来!

  孔竹安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马仲达便举步向外走去,临了扔下一句话,“不让吃就不吃,那是狗!自己不吃,别人也不能惦记,你还真是贪心不足,操心太过了!”

  一时间,孔竹安惊怒过后,脑中一片空白。

  这天剩下的时间,孔竹安一直沉着脸,心事重重,面色极差。文玉戈撒娇卖乖手段使尽也全无作用。最后,她只能委委屈屈的许愿,“老哥,那大不了我以后不同马仲达在一处玩了,你怎么就生起这么大的气了?”孔竹安深深叹了口气,没说话。

  晚上,文玉戈睡下后,孔竹安将怀里那块沾了油渍的帕子洗干净后,贴在了卧房外间的柱子上。昏黄的烛光下,他盯着帕子看了很久,不由苦笑起来,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他要是还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吃醋,那就真是白活了三十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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