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来客

　　几天后文夫人就从颍川回来了，知晓了文玉戈擅作主张成全一对苟且的奴婢后，她自是恼怒，但因女儿将女婿拉来顶缸，孔竹安又是一副，我帮她拿的主意，我给她撑腰的架势。文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没再追究，而内心深处，作为母亲的她，还是有着不可言明的些许欣慰的。

　　文夫人陪着夫君与女儿过了生辰便又匆匆回了颍川，临走时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孔竹安说，从前回颍川时我次次心中忐忑，就算有一屋子人围在她身边看顾着，我都觉得不够周全，总是担心她病了、冷了、哭了、怕了时，我不在身边。不知你能不能明白，这就是一颗做母亲的心。可是最近两次离开洛邑，我的心境却是越发不同了，因我知我的这个娇娇女，终于有了更长久更妥帖的人来照顾。

　　听了她的话后，孔竹安抬眼看了看上面湛蓝的天空，旋即郑重又谨慎的说，“只要我头上还是这片天，我就会尽力照料她，夫人且放心去吧。”

　　送走文夫人，回来的路上，文玉戈郁郁不快的坐在马车一角，孔竹安在她身边轻声问，“前几天你生辰，我一直忙着和你在文府陪夫人，也没给你买礼物，你想要什么？一会儿你睡午觉，我去街上给你买。”“又不是及笄和长辈整寿，一个生辰而已，哪儿就有送礼这一说。”“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有这一天是属于你自己的，所以，要有点儿东西纪念才好。按大梁的规矩，没有人送你，我就更要好好准备了。以后，只要我在这儿，就每年生辰都送你礼物。”文玉戈本苦着脸，听了孔竹安的话便展颜而笑，他轻点她笑出来的梨涡，收回手时笑言，“小丫头呀”。

　　孔竹安当天下午便给她提了对毛茸茸的长耳白兔回来，他以为文玉戈喜爱阿丑，送对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应该算是投其所好吧。文玉戈也的确买他的账，明确的表示自己喜欢这两只兔儿。可是有两点孔竹安却没想到，其一，兔子这东西，聪明有限，忠诚有限，对主人讨好有限，所以文玉戈对它们的喜爱，也很有限。其二，阿丑这畜生，文玉戈一不在，它就欺负那两只白兔，一听到孔竹安在旁喝止，它便叼起兔子，一溜烟的跑了。

　　夏日的黄昏，院子里，柳树的枝条婀娜摆动，丛中的花叶蹁跹而舞，文玉戈调好了琴音，抚着闻钟琴，乐声从她指尖如泉水般淙淙流淌而出。她身旁燃起一炉香，香气冉冉而起，飘到孔竹安的近前，那香味极为清雅，这“清”似是晨雨后青草吐露出的芬芳，这“雅”仿佛沾染了书卷笔墨的文气。一炉清雅的香，一支悠扬的曲，一个性子明媚的小姑娘。

　　孔竹安暗自品咂着，现下这滋味，大抵就叫乐不思蜀吧。

　　一曲终了，孔竹安倚在窗棂，拍着手，由衷的称赞，“曲子好听，香也好闻！小歌儿，这是什么香？只能弹琴的时候用吗？”文玉戈俏皮的用食指在琴上轻轻一划，在叮咚琴声里，她仰脸笑道，“鸡舌香啊！你若喜欢，咱们可以时常燃一炉在房里。”

　　曾经不停向前追赶，无暇享受的生活，如今以另一种方式与他劈面相逢，这一回，他会心甘情愿的欣享，却不该就此沉沦。

　　五月底，在身心上都已做好充分准备后，孔竹安开始逐渐在家中见一些来访的客人。金陵孔家听闻他病后痊愈，他叔父又派人送来了药材补品，一个办事跑腿的下人，自然好答对。倒是他在洛邑的同窗朋友，就有些难了，虽说过去的孔竹安为人疏淡，可是再凉薄的人也有一两个知交好友，譬如这个江敬衡，就是个顶细致敦厚的人。江敬衡一来访，孔竹安就心里没底，不过，所幸他身边有小歌儿。

　　孔竹安一旦出了纰漏，文玉戈便会打岔转题的圆过去，江敬衡能觉出不对来，却又挑不出什么大错。所以私下里，孔竹安总和文玉戈戏言，说眼下他便是腿脚不便的老翁，一刻都离不得小歌儿这个拐棍，离了便寸步难行。因文玉戈还是未嫁的女公子时就在亭中听课、帘后写文，如今出阁了，坐在厅中与夫君一同待客闲谈，众人不以为意，反而当做一时美谈。

　　此时梁朝的士子们，优游风议，崇尚清谈。来访客人说书本上的干货时，他孔竹安差得很多，还需文玉戈在一旁帮衬着。可是，他也有自己的长处，思路开阔，眼界高远，又总能顾及在座诸人的情绪想法，擅于协调争辩，控制气氛。所以孔宅的前厅，虽主人并无惊才讶客，却有着别样魅力，口碑很好。

　　文玉戈在私下与孔竹安说，我怎么记得你受伤前，家里的客人没这么多呢？孔竹安笑而不语。江敬衡私下和孔竹安说，你大病一场后变化很大，如今才不外显，和善近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总跟人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还是现在这样好。孔竹安依旧含笑不言。

　　他由此大概是知道了，虽说他孔竹安外貌俊美、才华横溢是曾经的自己拍马不及的，但至少，他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性格略好些，情商略高些，能叫身边人更舒服快活些。想着，他回头看见正在院里笑嘻嘻踢着毽子的文玉戈，心中莫名的踏实起来。噢，对了，这个毽子也是他做的，文玉戈踢得，出奇的好。

　　七月底，溽暑难耐，午睡后，文玉戈出了一身薄汗，恹恹的睁开眼。孔竹安见状便放下笔，拧了把湿手巾，递给她擦脸。文玉戈一面拭着额上的汗，一面抱怨，“我前日才和袖姨说，用惯了的开阳走了，摇光也不大上心，别的婢女又都不得力，袖姨还说是我管教的不好。我却觉得，是你这公子太过勤快，什么都要自己做，竟把下人们都纵坏了。”

　　“我不喜欢平白无故的屋里多站个人，再有，也不缺胳膊少腿的，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自己做嘛。小歌儿，你以后也要锻炼锻炼，一个行为独立的人，洗脸穿衣这样的小事还是要自己做的。十六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不怕羞啊？”“谁说我不会，男装都会穿呢，你没见过，便以为我不会。”文玉戈撇着嘴，不满的叨咕。孔竹安点头笑了，“的确，没见过，就以为不会。我也没见过你自己倒茶，茶壶就在几案上，睡渴了就去自己倒来喝。不然，我也要以为你不会呢。”

　　文玉戈心知他是故意激将，打算诱她就范。文玉戈心中盘算着，跪坐在床上，涎着脸笑，“那你这回以为对了，没见过我倒茶给自己喝，还真是我不会，所以，叫摇光进来给我倒吧。”孔竹安听她这么说，泄了气的站起身，来到几案边，倒了杯茶，板着脸端给文玉戈。文玉戈乖巧的接过茶碗，咕噜咕噜的仰头喝光了茶水，接着一蹦一跳的把茶碗送到几案旁。

　　再回来时，文玉戈端了满满一碗茶水，稳当又恭敬的双手递给孔竹安时，她扭过脸去，耐不住的笑道，“我虽不会给自己倒茶，为别人倒茶，却是学过的。”孔竹安没有去接茶碗，反而伸过手去掐文玉戈的鼻梁，“你说你啊，这么淘，又这么乖，妖精吧？”文玉戈忙躲开，细声腻气的抱怨，“别闹，茶水会洒！”孔竹安笑着收回手后，文玉戈紧跟着将茶碗举到他嘴边，自自然然的同他说，“喝吧。”

　　孔竹安不暇多想的张开嘴，她端着，他去喝，茶水甫一入口，他便察觉出了异样与不妥，可他不愿深想，因这茶水的滋味委实不错，杂念太多，总是不美。

　　一碗茶才喝了大半，摇光便敲门进来，文玉戈拿回茶碗闲闲的问，“什么事啊？”“小姐，外面有位客人在厅中等候公子。”“是谁？”“宫愈，宫公子。”

　　孔竹安的心中还惦记着她手中那半盏未喝完的茶，可摇光的话音一落，文玉戈就失魂落魄的摔落了手里的茶碗，之后，她看都不看地上的茶碗，抬起头惊惶的望着孔竹安，泫然欲泣。

　　“怎么了？”孔竹安见状忙伏下来，关切的问。文玉戈摇着头，眼泪也离线珠子般噼里啪啦的摇落下来，“我怕他，怕你见他！”

　　文玉戈虽一派天真，却一向是个胆子大又思路清楚的姑娘，忽然间这样无缘无故的惶恐伤心，孔竹安就算一头雾水，也还是想都不想的依着她说，“不见，那就不见，多大点儿事，吓成这样。”接着，他回头对摇光说，“去跟那位公子说，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沉吟片刻后，看了看瑟瑟发抖的文玉戈，他又添了一句，“另外，我需清净调养，不敢再烦他登门拜访，失礼之处，望多包涵。”

　　摇光领命而去，孔竹安忙拍着文玉戈的肩安慰，“好了，好了，以后都不让他来了，小歌儿别哭。”文玉戈听罢止住抽泣，猛的扑上去抱住他的腰，两只手臂紧箍住他。孔竹安感觉到她身上还在发抖，便抬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背，低声哄着，过了一会儿，文玉戈渐渐放松下来，待她收回手重新站好后，觉得腰上一松的孔竹安笑着说她，“看不出，咱们小歌儿还挺有力气的。”

　　文玉戈抬头看他一眼，抹了抹眼泪后，噤着鼻子笑了。她这一笑很美，好像春雨过后的一树海棠，花叶绚丽，水泽明耀。孔竹安愣了愣后，心头一沉，他看着文玉戈，小心翼翼的问，“小歌儿，你这么怕他，是不是因为他，他欺负过你，曾对你无礼？”文玉戈一脸奇怪的回望过去，干脆答道，“没有，宫公子对我尚可，倒是对你……”“对我怎么了？”文玉戈咬了咬唇，委委屈屈的回答，“他总带你去章台，他一来，你便不爱理我，也不爱回家了。”

　　“章台？”孔竹安自言自语的重复着，心中下意识的默诵起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在明白章台的意思后，孔竹安心中更是疑窦丛生，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姑娘，他皱眉道，“能去章台吗？不能吧？”

　　正当他暗自纠结时，门外传来了摇光的声音，“咿呀，宫公子，我家公子都说不见了，您怎么还往里面闯？”之后，又是启明他们几个男仆的声音，似是将宫愈挡在了外面。嘁嘁喳喳一阵后，宫愈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喊，“孔竹安，你给我出来！你个胆小如鼠！你个缩头乌龟！”

　　孔竹安极为不耐的皱了皱眉，文玉戈却紧张的抓住了他的手指，孔竹安看着她镇定笑道，“连阿丑那只恶狗你都驯得服服帖帖，这又是个什么兽？能把你吓成这样。我倒要会会他，把他远远撵走，省得你总怕。”说罢，他对着外面，不耐烦的高声道，“让他进来！”

　　门哐的一声被推开，孔竹安看见这个一身蓝衣的少年后，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最厌恶的男人长相，好看到，令人发呕。自己现在用的这副皮囊虽也好看，却是文雅潇洒的好看，不腻不烦。不像眼前这个，这好看里还带着雌雄莫辩的娘气，极讨男人嫌。孔竹安在心中不屑的骂了声，死人妖，难怪会吓哭小姑娘。

　　宫愈进门口，看见孔竹安和文玉戈自然而然的拉着手站在一起，他失神片刻后，恶狠狠的瞪了文玉戈一眼，文玉戈心慌的退了半步，孔竹安下意识的挡在她前面，语气不善的质问宫愈，“你要干什么？”

　　宫愈见他这么问，自嘲一笑后，反问，“我来干什么，你会不知道？一回金陵就听说你出事了，被他们拘了半年，而今终于逃来洛邑，你却问我要干什么？”孔竹安困惑的摸了摸鼻子，“你好像，话里有话。”宫愈铁青着脸，看了看文玉戈和周遭的婢女仆从，咬牙指着他说，“你给我出来，咱们外面说。”孔竹安不屑的看他一眼后，不为所动的站在原地。

　　宫愈见这情形，惊诧无比的愣了半天后，怒极反笑，“你这是要和我在这儿说啊？孔竹安，你不是最爱惜面子名声的吗？好，那我成全你，反正我一向没皮没脸惯了，说出什么话来，你也都受着吧。”孔竹安见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忽然生出了些顾忌，他有些担心宫愈真能说出那章台里的腌臜事来，污了小歌儿的视听。于是，他抬起头对宫愈从容道，“走吧，和我去书房！”

　　宫愈一副‘我便知你会如此’的神情，面色轻松的转身出了房门。孔竹安看着文玉戈慌张无措的样子，心有不忍，低头时，一眼扫到地上的碎茶碗，还有它旁边文玉戈脚上的缎鞋。他理所当然的蹲下来，仔细的捡起碎瓷片放到桌上，捡完后又摸了摸地上，确认没有碎渣才站起身，笑着安抚的捏了捏文玉戈的手心后，举步出了房间。

　　宫愈走到院中时没见孔竹安跟来，再回过头去，正看见方才那一幕。一股怒火窜出来，也不等孔竹安上前，他便一甩袍袖，无比恼怒的向书房走去。孔竹安看他这一出，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在心中暗讽，你这人，精神上有毛病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后，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面就传出了叮叮咣咣，掀翻几案矮榻的声音。

　　屋中一片狼藉，孔竹安一脚将宫愈踹到墙角后，黑着脸理了理自己被拽断了带子的外袍，随即指着宫愈眼神凌厉的威胁道，“小兔崽子，再敢过来，看我不整死你！”

　　宫愈按了按自己被孔竹安踹得生疼的小腹，委顿于墙角，眼含热泪，绝望的大喊，“想杀了我？那你来吧！尽管来！这么多年来，你是怎样的人还当我不知道吗？”

　　“在我十二岁那年，哄我喝醉后在凉亭里强要了我的，是你。几年后，咱们的事被你叔父撞破后，说不愿呆在家中被当成怪物，与我不辞而别来到洛邑的，也是你。到洛邑后要娶中丞千金，想和我一刀两断的依然是你！去年，我追来洛邑，哄你回心转意后，说今生相依不相离的，还是你！之后，我兄长来洛邑捉我，那个躲起来，既不敢相送，也不敢追回金陵的，仍旧是你！这半年来，我悬心于你的伤势，茶饭不思，一得到机会就没命的跑来洛邑找你，可那个对我拳脚相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恩断义绝的，竟也是你！孔竹安，你欺人太甚了！”

　　孔竹安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听着宫愈说完。看着墙角女人般放声痛哭的宫愈，他吞了只苍蝇般的恶心想吐。镇定下来后，他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别歧视，别歧视，人皆平等，爱无贵贱。默念几遍后，他长出了口气，极尽平和的说，“伤后醒来，我就转了性，与以往截然不同，是个正常男人，要过正常的生活。不管以前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希望你能早日看开。感情的事，无论男女，都要讲个好合好散，咱们就此路归路，桥归桥，多说无益，纠缠无益。你就当过去的孔竹安已经死了，况且，这么一个人，就算没转性，也并不值得你付出痴心。回去休养段时间，过几年，找个值得的人相伴终生，才是明智之举。”

　　听完孔竹安的话，宫愈的哭声渐息，他凄苦的说，“我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可是，谁叫我喜欢。从头到尾，什么都要听你的，现在你连我将来的日子都替我安排好了，你是不是觉得这很轻松？六年的情意就这样被你一抹而过了？没这么便宜！”宫愈偏执的嘶吼道，“我一定要让全大梁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有龙阳之好又始乱终弃的小人！”

　　孔竹安对他的话反应很平淡，凉凉的看他一眼后，轻声说，“威胁，我大概是整个大梁最不怕这个的人，孤家寡人一个，无牵又无挂，你尽管去和人说，我脸皮厚得很，两眼一眯就谁都不认识了。你却不行，要是事情扯得人尽皆知，你就算是自损一千，都未必能伤我八百。年少荒唐却迷途知返的翩翩公子，和执迷不悟纠缠不休的癫狂少年，你猜世人更能接受哪个？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下，你有点儿钻牛角尖了，醒醒吧，回家去，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宫愈喘着粗气，愤懑无比的盯着孔竹安，“你，你，你这个伪君子竟然不怕叫人知道？好，你就算不怕别人知道，也不怕你后院里新婚燕尔的娇妻知道吗？”说着，他面色不善的笑问，“我若是把咱们两个这几年的事都细细讲给她听，你猜她会如何？”他这话一出口，孔竹安便心头一抖，下意识的皱起了眉。

　　宫愈见他如此，便扶着墙缓缓站起，一脸得意的挑衅，“怎么？这会儿怕了？你刚才都不敢当着她的面和我好好说话，你当我看不出吗？”

　　看着他这副尤为丑恶的嘴脸，孔竹安刚刚说服自己勉强生出的那一点点的同情心终是消失殆尽，他猛的回过身，面色冷厉的看着宫愈，心中痛骂，草，小兔崽子，就你这下三滥的手段还和我斗，当我这些年在官场白混啊？今天不虐得你满地找牙，爷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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