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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杂念


  听了下人的话,开阳攥着拳,将头垂得更低了。文玉戈吩咐叫长庚先等在前面,她一会儿就过去。可是,没过多久,长庚竟然自己闯了进来,众人都有些不及反应,他却咕咚一声跪在了开阳的前面,将她牢牢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开阳见状惊慌失措的去拽长庚的衣角,边拽边说,“你来干什么?你走啊!”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大家,忙补了一句,“你不用替我求情,我自己,担得起责罚!”长庚不由分说的回手握住开阳拽他衣角的手,转头对她高声说,“说什么你自己?我在这儿呢!我回来了!”

  之后,他对着文玉戈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小姐,开阳怀的孩子是我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而今相好已久,我本想下个月夫人回来,又是小姐寿辰,我便求您和夫人将开阳许配于我,可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略顿顿,下意识的攥紧了开阳的手腕,“孩子这么快就投奔我们来了,是我无能,叫它扑了个空,更叫开阳受了委屈。这一切错在我,长庚愿一力承担,还望小姐念在开阳伺候您一直尽心竭力的份儿上,给她一条活路,撵她回家去吧。这孩子不能留也就罢了,只望她来日巧梳蝉髻,得嫁良人!小姐尽管以奸/淫主婢之罪将我送官,刑责受罚流放,长庚绝无二话!以便小姐整肃内宅,以儆效尤!”

  听他这么说,开阳从后面扑到长庚肩上,放声大哭,“还说不叫我自己担着,你这又算什么?去颍川前还说要和我同甘苦共患难,一回来你怎么就变了!”开阳不说倒也罢了,一说这话,长庚就回身揽过开阳,红着眼闷声道,“没变,一直记心里呢!”

  孔竹安看着长庚,略点了点头,心道,开阳这姑娘眼光还是不错的,聪明有主见的女孩子挑的人,都不会太差。想着,他扫了一眼身边的文玉戈,暗想,我们小歌儿,将来也错不了。

  文玉戈见他们二人如此,便心生怜悯,她转过头与袖姨商量,“我看,要不然就……”她并没拿好主意,袖姨却万般无奈的递了个眼色,“小姐,这不是小事,不能因为他们俩的几句话你就心软了,你若是狠不下心,便等着夫人回来处置吧,”之后,她又吩咐,“来人,把这两个贱奴绑了押回文府!千挑万选的陪嫁下人,竟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丢尽了文家的人!”

  一听要将开阳和长庚带走,孔竹安正想说话,文玉戈却抢了先,不悦道,“不行,就关在我这里,都说了是我的陪嫁,自然要我来管束。母亲回来,我自会去讨她的主意。”袖姨心知她是有意袒护,不愿依她,不料孔竹安却在一旁和颜悦色的说,“就按她说的吧,既然欠些火候历练,就多给她机会,你和夫人也不能帮她一辈子。”袖姨见状,只得躬身称是。

  袖姨回文府前,私下与文玉戈说,“小姐,您看您多有福气啊,公子事事依着你、维护你。他还对我说,”袖姨轻咳一声,看着她笑了。文玉戈不明就里的追问,“他还说什么?”“他说,连对你他都不会任性而为,更别提一个不相干的婢女。在他这里,随意轻薄女人这种事,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将袖姨的话听进耳中,文玉戈仿佛囫囵个的吞进了颗酿梅子,噎在喉咙里一时难得消化,酸甜滋味却一阵阵翻着花的涌进心头。她下意识的转回身去看还站在檐下的孔竹安,孔竹安见她回望过来,本是一脸无奈皱着眉,因见文玉戈冲他笑得梨涡微动,便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

  “这样的男人,满大梁都找不出第二个,小姐的眼光与福运都是一等一的,若是明年再添个小公子,那便真是十全十美了。”将这一切看着眼中的袖姨在她耳畔悄声说。

  入夜,孔竹安早早将红着眼六神无主的摇光打发走,随后,他试探的问文玉戈,打算怎么处置长庚他们。文玉戈愁眉苦脸的说,这事的分寸她也把握不好,只能等母亲回来再做定夺,她会向母亲求情从轻发落。“那么就你的了解,如果你母亲真能因为你的求情而从轻发落,最好的结果会是什么?”“为了宅中声誉最好也就是先去了孩子,再把开阳撵走,将长庚送官倒不至于,打几十杖后卖去偏远州县就很不错了。”

  “害了个无辜的孩子不说,还活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孔竹安定定的望着文玉戈,发自肺腑的说,“真惨!这根本不是从轻发落,小歌儿,你不觉得吗?”文玉戈蹙着眉,“可是诱引内婢,秽乱后宅,这都是罪过,逾距便该受罚!”“在这件事里你看到的只有规矩吗,那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文玉戈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孔竹安对着这双眼眸,温文而笑,“我看到了,男未婚,女未嫁,日久而处,彼此生情,天经地义。而且,这对年轻人正打算成婚时,恰巧有孕,双喜临门。”

  见文玉戈听他的话后若有所思,孔竹安缓了缓后接着说,“我一直觉得,所谓的规矩,如果不是基于良知与道德,那就不一定长久,也不一定正确。如果你跳出规矩去看一件事,在里面既看不到丑恶,也看不到有人被伤害,那我们就应该撇开规矩,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标准了。小歌儿,这几个月,我给你讲过那么多的故事,我没讲过爱情,却讲了许多破除成规的事……”

  孔竹安说了很多,道理很深,讲得却浅显,在他温和耐心的讲述中,不知不觉间,文玉戈也渐渐认同起来。孔竹安看在眼中,便在最后笑着和她商量,“既然你一开始就觉得他们可怜,惩罚他们于心不忍,现在又愿意换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那咱们索性也破了这规矩,成全他们吧。你的一念之差,能影响两个年轻人和一个未出世孩子的一生。虽然我不信好人好报,因果报应这一套,但就我的所见所闻,一般来说,心有良知、与人为善的人,都不会过得太差。”

  文玉戈信服的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也愿意去那样做,可是……”“可你觉得你母亲和袖姨一定不会同意对吗?这个宅子姓孔,你是这里的女主人,那两个都是你的陪嫁仆从,所以你说的就算!瞒着袖姨,在你母亲回来前就处理完这件事。如果她们事后责怪你,你就把事情推到我头上,就说因开阳和长庚要受责罚,你心里难过,我不忍见你伤心,便做主让你放了他们。”“我这么扯上你,母亲就不会追究了?”在她的困惑中,孔竹安笑着含混道,“嗯,应该好用。”

  “好了,不早了,该睡觉了。”

  “那老哥今晚要给我讲什么故事?”

  孔竹安沉吟片刻后,开口说了五个字,“红拂奔李靖。”

  初夏夜风微凉,吹动着盏上烛火悠悠摇曳,在这烛光里,文玉戈躺在床上,听着斜倚床边的孔竹安给她声情并茂的讲着,故事里的王侯将相开疆辟土,英雄美人携手终老,一个故事便是一段人生,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天地不缺,七情不绝。

  一个首尾齐全的团满故事,末了时,文玉戈微舒口气,心满意足的笑了,“你这故事真是好,之前只觉得放了开阳长庚是我的一己之私,出于私心却于理不合。听你讲的红拂与李靖,我便觉得,成全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只不过眼前许多人都看不到、看不清、看不远罢了。”孔竹安看着她,心情大好的笑言,“嗯,不错,故事没白讲,孺子可教也!”文玉戈顺着他的称赞,翻到他怀里,揽着他的腰,嘻嘻笑开。而孔竹安,这回没躲。

  他随着怀里的文玉戈一起笑了,因他知这姑娘尚不通人事,所以她的举动没有丝毫绮念,不过是开心时与他撒了个娇罢了。在自然而然的接纳了这份亲昵后,一种陌生的温暖感觉自他心底滋生出来,这感觉很陌生,是在他自己的世界中都未曾拾获的。

  “希望开阳是另一个红拂,长庚能待她好,不负她。”

  “长庚这小伙子不错,开阳慧眼识人,堪比红拂。”

  “嗯,我看人眼光也不错呢!”

  “你?你还小,谈不上眼光。”孔竹安慢条斯理的纠正。

  “才不会,父亲都说我最像他,颇能巨眼辨才。我只给父亲举荐过一人,父亲和孟叔叔便都说他极富将才,时运若至,必能冲天而起。”

  孔竹安面露不屑,漫不经心的说,“你就举荐过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有过人之处啊!门路都走到中丞千金这儿来了,竟然还被他走通了,可见这人心思活络、很有手段。其实,这样的过人之处,你不看也罢。小歌儿,看人不能只看才能不看人品,你父亲看人可以才干在前,你却不能,你要先看人品,因为你是女人,人品不好的亏,你吃不起!”

  文玉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腼腆又得意的小声笑道,“那今日,袖姨还说我眼光好呢。她说我,选了个好夫君。”孔竹安表情很不自然的低下头,没接话。文玉戈把脸埋在他怀里,笑着蹭了蹭,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袖姨还说,我要是生个小公子就好了。”孔竹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红着脸正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文玉戈抬起头,对他羞怯又娇气的说,“咱们明年生个孩子吧,好不好?”她说话的时候离他很近,呼出的气正扑在他脸颊上,他身上一个激灵,眼睛便直了。接着,孔竹安一把推开她,腾的从床上站起,脾气很大的质问,“生孩子?你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就敢这么和我说?”

  文玉戈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吓住了,又因他这一推,肩膀撞到了床头,又惊又痛,她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肩,满心的委屈,泪珠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孔竹安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冲动,他意想不到的是,她未起绮思之时,他却会心生杂念。内疚自责之中,看着文玉戈眼前的模样,他更是觉得自己形状可鄙、无地自容。

  枯站了很久,他稳了稳心神后,极为规矩的坐在文玉戈身边,小心问道,“怎么样,撞在肩上,疼得厉害吗?”他不问倒还好,这一问,文玉戈眼里转着的泪水就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她竭力克制着自己哭,忐忑不安的说,“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很怕你像从前一样,忽然间就不喜欢我了。”孔竹安听她这么说时莫名心头一堵,替她擦着眼泪,想都不想的说,“怎么会不喜欢呢?整个大梁最喜欢的就是小歌儿。你没错,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对不起了,原谅我的失态,好吗?”

  文玉戈听他的话,眼泪还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嘴角却扬了扬,轻声问,“真的喜欢?”孔竹安坦荡答道,“真的。”看着破涕而笑的文玉戈,孔竹安松了口气的同时,在心中感叹,这姑娘的性子,可真好。

  “小歌儿,我跟你商量件事,行吗?”

  “嗯,你说。”

  “不怎么懂的事,咱们先不去说好不好?例如,”他有些难于启齿,“例如生孩子。”

  “不说,那就会一直不懂吧?”文玉戈满是疑惑的问。

  “过两年,你再大些,就会懂。”孔竹安面色尴尬的含糊道。

  “我要是一直不懂,你就给我讲吧,就像每晚你给我讲故事那样。”她极为轻巧的说。

  孔竹安觉得自己的脸霎时间红得发烫,可他又不想再去惹她不快,便咬了牙了,敷衍道,“嗯。”

  这一晚,文玉戈已经睡了许久,孔竹安却还是靠在榻上辗转难眠。手上的书简已经看了第二遍了,他心烦意乱的撇开书,呆望着几案上的油灯。夜深风冷,关严门窗后又觉得闷热难捱,他连薄被都没有去拿,最后趴在榻上胡乱睡了。这是极为糟糕的一觉,他做了整晚的怪梦。

  再醒来时已经很晚了,孔竹安觉得腰背酸痛,睁眼就看着文玉戈坐在他身边,他身上还盖着她的绸被。“怎么你昨晚睡觉又没盖被?”“觉得热,盖不住。”“那也不行,夜深了会凉的。”孔竹安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文玉戈忽然转过头,一脸好奇,欲言又止的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在你这里,不懂的就都不能问,这个也是吗?”说着,她的纤指远远一点,指了指盖在他身体中间,高高翘起的薄被。

  孔竹安被人踩了尾巴一般的从榻上跳了下来,狼狈道,“这个,也不能说!”说罢,他匆匆披上外袍,逃也似的去了外间。

  在外间稍稍冷静一下后,孔竹安带着怨气的叮嘱她,“小歌儿,以后不要再给我盖你的被子。”文玉戈满腹疑惑的点头应了,随即拎起榻上的被子打算拿回床上,孔竹安抬眼见了,忙阻止,“别,你别碰了,叫人拿去洗,洗干净了再用!”

  孔竹安心烦意乱的站在外间,一抬头,正好看见墙上的那幅《思美赋》,他不禁在心中掂量,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亲半年,一个快二十岁的男人怎么就如此无能?想着,便随口牢骚,“你的夫君,还真够笨的。”文玉戈恰听到了他这句话,看了看墙上的字,便一脸了然的安慰他,“夫君莫恼,只要下功夫,再笨的人,也能练成一笔好字!”孔竹安听了她这话,气得岔了气却又无从排解,只得扶着桌案,晃了晃头,吃下这哑巴亏。

  这天用过早饭,文玉戈就去偏院放了开阳长庚,还给了他们卖身契,使他们恢复了自由身。二人因惊诧而不知如何是好时,文玉戈却周到的安排他们收拾好自己东西再离开。

  文玉戈回到房中时,孔竹安,又在练字。他见了文玉戈便随口问,“长庚开阳走了?”“还没,让他们收拾好东西再走。”“你想得挺周全,再给他们拿些银两吧,在外面无依无靠,干什么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文玉戈听罢,忙点头称是。在一旁的摇光看了看文玉戈,又看了看孔竹安,感动得一双眼睛红了再红。

  没多久,开阳与长庚便拎着包袱来与小姐辞行,这会儿回了神儿,二人方明白这天大的恩典竟是真的。这两个人的性子,一个温顺沉静,一个谨慎寡言,如今面对着文玉戈,因这突至的大悲大喜,满腔的感激谢意却不知该怎样去说,开阳哽咽的哭着,长庚一开口,声音就颤得走了调。

  文玉戈把一袋沉甸甸的银两交到长庚手上时,长庚竟失控的跪下痛声哭道,“小姐大恩长庚无以为报,我虽身无长物,但从此后,这条命便是小姐的,不论贫富荣辱、战乱安康,长庚皆会不惜性命护小姐周全。”文玉戈被他这话说得心中略有些酸,却还是一脸恬淡的调侃,“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你好好过活,照料好开阳母子,便是报答我了。”

  院中柳枝随风而摆,翠叶和风而动,在一片青碧里,文玉戈看着开阳与长庚挽手离去,心中稍稍有些怅然。

  离别与相聚,生命中的人来又复去,这是人生不断重复上演的一幕,而眼前,她也不过是初尝其中滋味罢了。

  就在这个四月里,前方平乱之战终于开始传回好消息,乱军高涨的气势在大半年的消耗中逐渐低落,灾民叛乱离家却未得饱腹,也纷纷在雨季后散佚归乡耕种了。

  拿着手中的前线捷报,文庸深夜里于灯下独自慨叹,“此役后,济黎终成名将,”他捋着胡须看着最后一行,眯了眯眼,“仲达的时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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