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告密
经过这许多事后，杨曼云和盛棠母女在盛家开始谨言慎行。
盛棠本就是个聪慧的小孩，只不过十余年来外婆保护的太好，只做娇憨顽皮状就逗得长辈、师长开心，与一班同学又情趣相投，生活顺遂惯了，并不知世情冷暖人心险恶。
回到盛家半年有余，遭遇几番挫折，慢慢也学会了审时度势。
她把桩桩件件事回想了几遍，李心悦固然一开始就讨厌她，处处针对她，但也不能对哥哥盛森的话言听计从。
她想，哥哥是爷爷奶奶的金孙，从小就受全家人疼宠，只怕不了解她的处境，才会帮她出的主意都招致更大的风波。
外婆常说，惹不起躲得起。因此，盛棠在盛家小心谨慎，尽量避免和李心悦产生冲突，对李心悦的冷言冷语都视而不听听而不闻，只和哥哥盛森走的亲近，倒也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到了十一月初，深圳仍无一丝秋意，勒杜鹃一年中第二次开花，花团锦簇的倒像回到了春天。
校园里同学们穿着短袖运动衫上体育课，体育委员马天明带着一班男生在操场踢足球，个个汗流浃背。
杨菲儿、盛棠和孟芊芊先回到教室，才歇息片刻，马天明就以脚带球踢踢踏踏地走进教室，额前的头发因为出汗一绺一绺地贴在头上。
他身后跟着嘻嘻哈哈的王大鹏意欲抢走他脚上的球，马天明立刻盘带着足球往前跑，还一边挑衅：“嗨，鹏子，你这臭脚想从我脚上断球，还嫩着呢！”
结果用力过猛，足球不受控制，直奔教室玻璃窗而去，把两块玻璃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完了……完了……天明，”王大鹏跳脚哀嚎：“张老师知道你把玻璃砸了就惨了！”
马天明也吓了一大跳，可是故作满不在乎状，“有什么呀，大不了我赔她玻璃……两块玻璃多少钱？”
“怎么也得一两百吧。”
马天明陷入沉默，他爸爸去年出了工伤一直卧病在床，全家支出都靠妈妈贩卖些小菜支撑，家里经济很是拮据。
虽然他一直嬉皮笑脸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其实看见妈妈每天操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王大鹏跳上讲台，对呆在教室里的七八个同学道：“同学们，帮个忙，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反正学校维修部的人都会修理的。”
马天明也走到杨菲儿和盛棠身边陪着笑说：“班长、副班长，你们都在呢……这次是我不对，但我家里条件你们也知道，我妈要是知道得赔偿学校的玻璃钱，非得揭我一层皮不可，你们就帮我一次，千万不要去张老师那告我的状……”
“马天明，你真是一天不闯祸都难受！”杨菲儿皱眉生气地指着他说，又和盛棠、孟芊芊几个女同学嘀嘀咕咕了一阵，终于商量妥当，对他说：“这次我们就帮你这个忙，但是下不为例！”
“当然……当然……多谢各位姐姐相助，小的感激不尽，哪里还敢有下次！”马天明嬉皮笑脸地做鞠躬打千状。
果然，上课时张老师马上就发现教室玻璃碎了两块，询问班级同学是谁打碎的，大家都沉默不语。
“班长、副班长，玻璃被打碎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在教室？”张老师面色严肃地问。
盛棠和杨菲儿交换了下眼神。
杨菲儿站起来朗声答道：“是……但我们只看到从教室外面飞过来个足球砸到玻璃窗上……”
“没看见是谁踢的吗？”
“没看清。”
张老师走到损坏的玻璃窗前仔细察看，还拈起碎玻璃碴研究了下。
教室里有人小声嘀咕：“张福尔摩斯要查案了……”
张老师似乎有了重大发现，面色凝重地重回讲台敲了敲桌子，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她。
“玻璃碴大部分都掉到教室外面去了，这肯定是有人在教室里面踢球才打碎玻璃的……班长，你真没看见吗？还是看见了故意隐瞒老师？副班长，你来说，是谁在教室里踢球，我三令五申地说不要在教室里玩闹追逐，还有人不当回事！”
“我也没有看清。”盛棠低着头小声咕哝。
“好……好……好……”张老师连说了三个“好”字，代表事情肯定不好了，她从荣老师手里接过这个六年三班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班级抱团现象严重，班干部不配合班主任开展工作，每次布置班干部监督同学自习课是否说小话做小动作，交上来的记录本都是空白一片，她早就想寻个机会整顿一下班级风气。
张老师抬高声调说：“我教了你们大半年，天天强调组织纪律，有的同学还是当耳边风，打碎玻璃也不承认……我知道你们担心告诉老师谁打碎玻璃会得罪同学，好……现在大家每人拿出一张空白纸，匿名写上你看到的打碎玻璃的同学名字，然后交给我！”
这下惨了……马天明和王大鹏心虚地把头垂的快贴到桌面上去了。
有同学笑嘻嘻地问：“老师，我没在教室里，什么都不知道写什么啊？”
“不知道就写不知道！”张老师没好气地说。
同学们写好后，张老师把纸条收上来，一张张打开看，越看越生气，全班四十几个同学，每个写的都是“不知道”！
好！整个班级团结起来欺负我是不是，荣老师把这班同学都惯坏了，我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小毛孩厉害，还是我这个老姜辣？
张老师气愤地摔门走出教室，身后爆发一阵欢呼声。
“使反间计，不知道我们六年三班是最团结的吗！”
“我还是想念容嬷嬷，虽然唠叨一点，但是从来不搞告密这套，张老师简直是在克格勃培训出来的……”
“班长、副班长你们太帅了，从来不背后打小报告，我支持你们！”
那天晚饭过后盛森问起盛棠这件事情，盛棠很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啊？”
盛森笑着说：“因为打碎玻璃的事情你们全班同学都写不知道，把张老师气的不轻，这件事情在初中部也传的沸沸扬扬呢。”
接着他又好奇问：“你们到底有没有看见是谁打碎的？”
“嘿嘿，”盛棠低头偷笑，神秘兮兮地俯在盛森耳边说：“其实好多同学都看见啦，是我们班捣蛋鬼马天明……大家都知道他家庭条件不是太好，赔玻璃钱有点困难，所以一起守口如瓶，我们班团结吧……要保密哦……”
第二天，六年三班的同学们还沉浸在昨天戏弄张老师的兴奋余韵中。
结果到了下午，马天明的妈妈风风火火地闯进教室，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马天明后，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揪住儿子的耳朵，一边往教室外拖一边骂骂咧咧：“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在学校好好学习，不要惹祸，因为你老娘被叫了多少次家长啦，你以为老娘闲得没事干，我要是不干活全家喝西北风去！”
“妈……妈……”马天明一路惨叫，“我又怎么了……疼死我了……你快松开……”
“你还装不知道，张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把学校玻璃打碎了，还不承认……老娘辛辛苦苦卖菜赚那么点钱，还得给你赔玻璃钱，你个败家子……”
一路骂一路把马天明拖到教师办公室去。
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马天明打碎玻璃的事情被抓包了，怎么回事？
他们刚才还在自得全班团结一心，张老师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那一定是有人告密了，是谁？
大家嗡嗡嗡小声议论起来。
马天明是垂头丧气回来的，他和母亲在张老师办公室足足被训了半个多钟，别看他妈妈平时对他张牙舞爪非打即骂的，被张老师批评的时候却卑躬屈膝，连连自责没有教育好小孩，给老师添麻烦了，承诺一定赔偿学校的玻璃，回头狠狠地瞪了马天明几眼。
紧接着是班会课，张老师终于破了这起大案，重塑了班主任的威严，神情间不免得意。
开篇就道：“同学们，我一直跟大家说，要有组织有纪律，要爱护公物，要有责任感，这次马天明在教室踢足球打碎玻璃不肯主动承认，同学们又帮他掩护欺骗老师，在全校都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我们要引以为戒，整顿班风。”
“马天明不仅要赔偿公物、免去体育委员职务，还要写三篇深刻的检讨，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树立改正错误的决心，保证绝不再犯……”
“班长杨菲儿，知情不报，故意欺瞒老师，没有尽到配合老师管理班级的责任，免去班长职务……”
张老师停顿了下，全班从鸦雀无声转为哗然。
杨菲儿从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虽然是女孩子但很有领袖魅力，成绩好、性格好、多才多艺，还愿意帮助同学，一直深受同学爱戴。
她当班长从来不在同学背后向老师打小报告，大家都很佩服她，也愿意配合她工作，班级每年都赢得优秀班集体、先进卫生班集体等等称号。
张老师接着说：“班长的职务由副班长盛棠同学接替，希望大家配合老师和新班长管理好班级……”
全班同学都错愕不已，喧哗的声音更大了，大家都向盛棠的方向看去，盛棠自己也被张老师搞得莫名其妙，明明班长和副班长一起撒谎，为什么撤掉班长的职务，却提升副班长？
张老师走下讲台，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放到盛棠的书桌上，语气从凌厉转为温和，说：“这是老师送你的礼物，老师相信你能够更好地履行班长的职责，配合老师管理好班级、处理好班务，带领我们六年三班成为全校最优秀的班级!”
张老师刚走出教室，有好事的同学立刻翻开张老师送给盛棠的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盛棠同学，谢谢你，祝你成为优秀的班长!
大家议论纷纷。
“她肯定背后打小报告了，明明两个人一起撒谎，张老师怎么不仅不处罚她，还升她当班长！”
“张老师在笔记本上写‘谢谢你’，难道不是因为她去告密才谢谢她吗？”
张颖对围在她身边的一帮同学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和杨菲儿说过，盛棠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非不相信，哼，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吧。”
旁边的人附和：“她早就有前科了，没想到这次又故技重施……”
仅仅一天时间，盛棠就被全班同学判断为此次事件的告密者、班集体的叛徒……
她去向杨菲儿解释：“菲儿，你信我，真的不是我去告密的……我发誓……如果是我去告密，我……我……”
杨菲儿冷冷地盯着她，少见的连名带姓的称呼她，“盛棠，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即使全校女生在背后议论你，说你两面三刀、攻于心计，我也一直站在你这边，和她们辩解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可是这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去向马天明解释：“马天明，你信我，我没有在背后打你小报告，真的……求求你相信我……”
马天明一脸不耐烦，“不是你是我自己不成……还是有小鬼给张老师托梦，告诉她是我干的……你走开……老子看见你就烦！”
她去向张老师请辞，“张老师，我不愿意当班长，也没有能力当班长，请你让杨菲儿继续当……”
张老师打断她的话，“盛棠同学，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你哥哥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相信你这个妹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被整个集体排挤、抵制是很可怕的经历，盛棠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立无援，她满腹委屈，她知道自己没做，可是没人相信她，这世界以正义的名义给她定了罪，她像是绑在耻辱架上的异端，在同学们鄙视的目光下灼烧、煎熬。
她绝望地问孟芊芊：“芊芊，你相信不是我去告的密吗”
孟芊芊看着她沉默了半晌，咬咬牙说：“我信你！棠棠，咱俩说好要做紫薇和小燕子那样的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相信不是你去告密的！”
盛棠伏在孟芊芊肩头痛哭，她最好的朋友还愿意相信她，她像在沙漠中饥渴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绿洲，这是留给她最后的希望和安慰。
不出意料，盛棠班长的工作地遭到了全班同学一致的抵制。
她喊“起立”的时候，大家懒洋洋稀稀拉拉站起来，有气无力参差不齐地喊“老师好”……
她布置值日工作，大家以各种名目请假，就算勉强留下也不认真打扫，在随即而来的全校卫生班级评比中排名倒数第一名，先进卫生班集体的荣誉称号一个月后就被取消了……
她组织班级集体活动，大家也不积极参加，应者寥寥……
同时她还要应付马天明和他那一班朋友的仇视和恶作剧。
打开文具盒，经常会出现死蟑螂、只剩一半翅膀的蝴蝶、还在爬的肉呼呼的毛毛虫。
椅子背上会被钉上细小的尖钉子，盛棠没察觉向后靠向椅背的时候被扎的背上流血，痛的大叫。
有一次盛棠打开书包，里面突然跳出一个灰扑扑的会动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仓鼠。
盛棠最怕老鼠这类的动物，她吓得大惊失色，尖叫着把书包里的书本、试卷、作业本撒了一地，周围的同学都伏在课桌上窃笑，只有孟芊芊帮她捡拾掉落一地的东西。
马天明走过来一脸痞里痞气地说：“哎呦，我的小宠物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难道它也知道要帮我报仇吗？”
孟芊芊愤怒地说：“马天明，你够了没有，你再这样我要报告老师了！”
“好啊好啊，盛棠最喜欢打小报告了，你跟她同桌那么久，肯定也学会这一套了，快去啊！”
盛棠把这一切都默默地忍了下来，她知道如果她去报告张老师，只会坐实她告密者的罪名，全班同学会更加看不起她。
可是这样的日子多么无助和惶恐啊，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人们总以为孩子是这世界上最纯真的天使，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孩子永远在模仿大人，模仿大人的成熟，也模仿大人的残酷。
在集体的语境下天使有时也会变成恶魔，他们以正义的名义摧残一个人的心灵并为此感到痛快淋漓。
在□□中连老舍、傅雷这样学贯中西、妙笔生花，对人生有大智慧的人都熬不过被集体抛弃被□□被辱骂的日子，选择了自杀结束生命，何况心灵稚嫩的孩子。
盛棠害怕学校，她热烈地盼望周末快点到来，她希望自己生病能够不去上学，可是盛棠的痛苦在杨曼云的眼里就像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她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和无助。
盛棠向盛森倾诉，他每次都认真地倾听，温柔地安慰她，他教她反击，向张老师控诉同学们的劣行，可盛棠不敢那么做，她没有那么勇敢，她仍祈盼着有一天真相大白，同学们仍能向她伸出友谊之手……
盛棠终于盼到了寒假的来临，尽管这个学期期末班级因为表现不佳失去了优秀班集体的称号，张老师严肃地找她谈话，质疑她的领导能力，她全部都不在乎，她终于可以逃离那个窒息的环境，好好地喘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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