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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往事 下


  第十五章

  事后回想,那半月是云仁在函关最舒心的时日,因军务清闲,他几乎每日都去找秦离叙谈。两人谈古说今,纵论时政,发觉诸多想法不谋而合,遂相互引为知己。云仁虽比秦离年长七岁,却深感这少年谈吐非凡,且格局宏大,时时令他钦佩不已。多年后,云仁才明白,当时秦离所说,并非寻常书生之见,而是真正的帝王之术,他终身受益。

  云仁出身于武将之家,父亲对他关爱、信任有加,云义、云礼等也颇为尊重他,但他仍时常有孤寂之感,皆因家中众人全部心思都放在与外敌作战、战而胜之以保住岑家在朝中的地位上,他“以战促和”的念头便显得格格不入。德举还常略带讥讽地说他这“仁”字取得名副其实,他也知道,论及性格,云义反倒比他更像父亲。但他无法做到为讨长辈欢心而违背自己的心意说话做事,这才有了在阳城的那次争执。其实真打起仗来,他并无妇人之仁,论勇猛、论智谋,他不比谁差,只是他在“为何而战”这事上,与德举、云义等人意见相左,最终矛盾爆发,他被赶往函关反省。如前所言,他过得极为苦闷。直到遇见秦离。他生平首次碰上与自己毫无罅隙之人,两人各自隐去身份后,交谈间更是没了顾忌。云仁自忖绝非孤陋寡闻,却独独认定秦离有状元之才,对他不肯再考科举也颇多遗憾。

  一晚,云仁作别秦离后回到军中,军士将一封书信交给他,他接过细看,原来是岑德举手书,说契丹军似乎在关外调集,叫他速回阳城,军令不日下达,他可先做准备。看罢信,云仁喜忧参半,默想了大半个时辰后,他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他便赶到秦离所住的客栈,也顾不上去茶寮,二人索性就在房中叙话。云仁道:“边塞有些异动,我恐怕这就要启程回阳城了。”

  “哦。”秦离淡淡答道,语气中却难掩失望。

  “临行前,我有一事相告,也有一事相求。”云仁起身拱手行礼。

  “云兄不必如此,有话尽管直说。”

  “我……我并不姓云,而是姓岑,你我初次见面时,素昧平生,我出于谨慎,对你有所隐瞒,还望你见谅。”他说罢看看秦离,见他只静静听着,不想插话,才又说道:“我是兵部尚书、镇夷大将军岑德举的长子”,秦离闻言挑眉,却仍不言语,云仁只好继续道:“你年纪尚轻,却才高八斗,既不愿再投考恩科,能否先随我同往阳城,做个幕僚、参谋?”

  秦离低头皱眉,不发一言。

  云仁忙说:“你不必为难,我这本是不情之请,你若拒绝,我也……”他话虽如此,语调中却极是叹惋。

  “多谢云……岑兄抬爱”,秦离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般地说:“既然岑兄坦诚相告,我也不该再欺瞒于你。秦是我母亲的娘家姓,而我,实则姓车。我叔父便是当朝宰相,车骖。”

  “啊!”云仁大惊之后百感交集,一方面是终于明白了秦离,该说是车离了,他见识从何而来,岂止是家里有人做官,他分明是国之栋梁的家族出身。另一方面,想起初见那晚他醉酒后说出的家事,也不难理清他的处境和顾虑,思及这小小少年身上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恩怨,云仁不由得心生怜惜,也更钦佩他才智与心境。

  车离道:“我之前说的句句属实,我父亲确是被我叔父所害。叔父本也是不想放过我的,但多亏我父亲……他比起别家的高门大姓颇为不同,早年间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一名江湖女子,并与她倾心相爱,后来还力排众议,娶她为正妻,其后也不再纳妾。那女子就是我母亲。父亲遇害、办完丧事后,母亲瞅着空子带我逃出车府,沿路数战,她虽身负武功,却也受了重伤。她将我带到我外祖父处后,便撒手人寰。我外祖父在武林中极有名望,建了门派,广纳徒弟,他将我安置在他山庄中,那地方易守难攻,且庄内高手云集,除非派大军剿杀,否则很难攻破。我叔父不敢大张旗鼓,派来的几股追兵轻易便被剿灭,此后也就消停了。十六岁前,外祖父从不让我出庄,读书、习字、学医等都是找了师父进庄来教我,因我母亲的武学天赋一丁点也没传给我,我幼时连扎个马步都歪歪斜斜。我是五岁时遭遇的家变,那时懵懵懂懂,等到了十六岁多,外祖父才将事情始末详细告知于我,让我自己决定今后何去何从。我告诉他一定要为父母报仇,不能在山庄里躲一辈子……”

  “因此你就离家了?”云仁感怀于车离的勇气和决断,但也深深为他忧心:“你孤身一人,要对抗朝廷重臣,谈何容易?何况你叔父杀你之心不死,你在外云游,也是危机四伏,对此,你又作何打算?”

  “我秘密出庄,扮成百姓,一路也未被识破。事前我想过,自己没有武功,要报仇只能也去做官,因此才会来函关考科举……”

  “这倒不失为一条路子,只是这次落选,你又得再躲三年。”

  “岑兄”,车离笑道:“你既说我才高八斗,又怎会认为我落榜呢?难道你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有怀疑?”

  “你高中了?!可你那天……”

  “我确是中了,还是州试头名,自然用了化名考的。但发榜时我得知省试的主考官正是我叔父——我才彻底醒悟,只要我想入朝为官,就绕不开他。他必然会赶在我入朝前,就先将我除之而后快。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云仁这才明白车离当日是何等的愤懑和绝望,他急切地想要开解他,便说:“那你更该和我去阳城!在军中能保你安全,对你报仇也更为有利!”

  “岑兄这番好意,小弟不胜感激”,车离说着起身,对云仁长作一揖,语带哽咽:“我深知岑兄一心为国,此刻却为着我的安危,将社稷存亡都抛在了脑后,这份情谊,我定当铭刻于心。但我却不能与你一道。岑家与车家是朝廷的两大支柱,一旦你们起了乱子,大齐危矣。我叔父连我父亲和我都容不下,想必对岑家更是心怀怨恨,只是找不到由头发作。我不能再在其中裹乱。若他得知我投靠了你们,必会对你们恨之入骨,挟私报复,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听了这些话,云仁才猛然醒悟,但之前他竟全没顾上,只想着要保车离平安。他甚是赧然,也由衷佩服车离思虑周全,且毫无私心。他才华出众,德行还更在才华之上,着实令人倾心,更扼腕于他所处的困境。云仁惶惑无助,喃喃道:“眼看你走投无路,我竟一点忙也帮不上,真是愧对你一声岑兄。”

  “不必如此,我并非走投无路”,车离倒反过来安慰他:“我叔父贵为宰相,能降住他的,就只有皇上而已。我要接近皇上,也不止为官一条路。我说自己会继续研习医术,求得精专,这没半点虚假。日后太医院也会有考试,这就不是我叔父能一手遮天的了。”

  “这法子好是好,但皇上会让你当太医么?哪里有叔叔当宰相,侄子当太医的?皇上的身家性命岂不全攥在了你们车家的手上?”

  “无妨,我化名去考,考上了总有机会面圣,皇上对我家的那些往事也必定有所耳闻,我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他用我。”

  “这我信!”云仁连连点头:“那就先预祝你马到功成!”

  “岑兄要回阳城,别再耽误了,我们这就道别吧。”

  云仁甚为难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岑兄切勿感伤,你我虽各走各路,但走得好了,便终会重逢。岑兄的情谊,我眼下无能为力,今后却必会回报。”

  “可我并没有帮你什么。”

  “有这份心就够了。如我所言,人情往来,我也会有要仰仗岑家的时候。”

  “到时我必鼎力相助!”

  “先谢过了。岑兄,你我二人在这函关的经历,请勿对旁人提及。”

  “我明白。”

  “祝岑兄一路顺风!”

  “好!”

  云仁与车离自此作别,但彼此记挂,也知对方动向。数年后,岑德举接到宫中的密信,又见了传信人。当晚,他将信给云仁看,云仁一见那字就险些忍不住两手发颤。德举问他:“这个车离,虽说只是太医,却也深得皇上信任,算得上心腹,他跟他叔父,丞相车骖有杀父之仇,他递信来似有借岑家之手报仇的意思,你如何看?”

  “此事还需慎重”,云仁勉力稳住心绪,不漏半点他与车离相识的口风:“我们岑家虽对皇上忠心耿耿,但在内廷有个通消息的眼线也不是坏事。”

  “嗯,与我所想一致。”

  向父亲告退后,云仁走到院中,仰望那一轮残月,暗想:车离也如这月亮般,虽身世凄凉,但总能靠一己之力,发出不逊于满月的光辉。他不愿向父亲陈述往事,一则因有和车离的约定,二则,在他看来,车离是这等鲜活、这等不凡之人,他无法向任何人描述他,更不想父亲用“是否对岑家有利”来衡量他。这是他一生的知己、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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