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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护霜云映月朦胧,乌鹊争飞井上桐。

  夜半酒醒人不觉,满池荷叶动秋风。

  --注:摘自《秋夕》唐窦巩

  自墨离亲手送上平安符,再碰面的时候,贤妃脸上连敷衍的笑容都不再有了,她会用阴鹜的眼神冷冷的看着墨离。每当这个时候,墨离心里就会生出一丝快意,她恨她是因为战胜不了她,这种心情,同她当年屡次无法歼灭犟族首领的心情想必是一样的。贤妃和岭南王的关系,只是她的推测,在无确凿的证据前,墨离不想横生枝节,宣政有一堆国家大事要处理,特别是未得宣召便已入朝的岭南王,宣政没有动他,墨离觉得并不是他不想动,而是暂时动不得。

  近来,墨离有事没事都会去含筱宫走一走、坐一坐,与贤妃说长道短一番,言语间不忘刺激她一两下子。墨离觉得她既然敢对她下黑手,只怕她这么隔三差五的过去捋虎须,贤妃很快就会按耐不住,冒险在宫里下手,最好能拿到她跟岭南王有染的证据。

  今日听闻慧妃抱恙,用过早膳便由芷兰陪着来了甘泉宫。从宫门口往里走,一路也未曾碰上宫女、小太监,院子里的大樟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真是一派萧条景象。

  芷兰掀开门帘,墨离前脚刚踏进去,迎面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虽对医理不甚精通,但往年打仗的时候,但凡祁归言配出了刺鼻的中药给哪个兵士,那个兵士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寝殿里有股浓的散不开的药味儿,墨离皱眉,慧妃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是墨离吗?”

  “是我。”墨离快步走到榻边,“有些日子没来看你,又清瘦了不少,气色勉强还算不错。”乍一看到慧妃,墨离吃了一惊,她已经瘦的没有人样了。

  慧妃扯了扯嘴角,指指旁边的椅子,“坐吧,宫女太监这个时辰还不会来,就不给你奉茶了。”

  “这个时辰没人照顾你吗?”

  “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照顾,清静一时是一时了。”

  宫女太监虽然处在皇宫的最底层,平常也受尽了欺压和□□,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群人最是会拜墙角、最会看眼色,吃软怕硬。慧妃如今病入膏肓,这些人一看再没什么油水可捞,再没什么甜头可得,就偷懒懈怠,玩忽职守了。

  “芷兰,去把窗户开开。”墨离有些烦闷。

  “是,娘娘。”

  慧妃轻轻歪过头,看着窗户的方向。窗外吹进来一阵秋风,带着一丝舒爽的凉意,她愣愣的出神,这辈子若是没有入宫,想必会是另一番光景吧。你在哪里啊,若能在死前看你一眼,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墨离看她脸色,无喜无忧,是一种参透一切的平静,忽然觉得,在这诺大的皇宫之中,只怕像慧妃一样的明白人还有很多,大家不是为了自保就是为了家族利益,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芷兰,你去宫外守着,本宫想同淑妃娘娘说说体己话。”

  芷兰看着墨离没有动,墨离点了点头,芷兰这才扭头出去。

  慧妃长长的吁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靠趟的姿势,看着墨离道:“还出宫吗?”

  墨离一愣,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她如今已放不下宣政,她也终于知道,打从她承下了宣政给她的恩典,她的生与死,她的福与祸,都与宣政紧紧相连,她虽向往自由,想要自由,可如果丢了性命,自由就是一种虚无的形式,可有可无。

  “我既生气,又高兴。”

  墨离看着慧妃不说话,她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可惜了归言,他若是知道终是等你不到,该有多失望。”

  “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吗?”

  慧妃黯淡的双眼亮了一亮,转而又黯淡下来,“没什么可说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他已心有所属,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墨离有些尴尬的咬了咬唇,“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你喜欢什么馅儿的月饼,我给你送过来。”

  “如今每一天都是煎熬,熬着熬着,有些忍无可忍了,盼着老天能给个痛快,中秋……到时候再说吧。”

  墨离叹了口气,淡淡道:“好。”

  二人相对无言的静坐了很久,慧妃一直看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墨离走的时候,慧妃倚靠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墨离起身,特意将窗户关小了些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屋外是瑟瑟秋风,这个初见时明媚如花的女子,如今完全是一副开败的苍白模样,等她走了,风光大葬之后,无方皇城又一切如常,谁也不会记得她,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慧妃,这个做得一手精湛女红的慧妃。甘泉宫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新的主人,新的慧妃。

  墨离忽然觉得有些悲伤,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拜月宫会不会很快就住进去一位新主呢?

  “娘娘,我们回去吧。”

  “嗯。”

  走出甘泉宫,墨离见一小太监行色匆匆的一路往西行,几乎是下意识的,墨离抬脚便跟了过去,最后将他跟丢在西六宫长长的廊道。西六宫里,只有一位娘娘,那就是含筱宫的贤妃,其余各宫都是几个贵人、美人同住。

  是夜

  墨离换上夜行衣,特意穿了双软底裹脚的鞋,熟稔地蹿上屋檐。好在今夜的月亮颇为赏脸,隐在云里不露面,夜色漆漆。

  墨离的直觉不常出现,不过一旦出现,她都会遵循,打仗的时候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今早回到宫里,她的直觉就一直在牵引着她,要她连夜再探甘泉宫。虽然她一直也没想明白这直觉的缘由,但还是决定去甘泉宫看一看。甘泉宫位于东六宫的北侧,不算很远,墨离借着廊道的围墙,很顺利便找到了甘泉宫。

  甘泉宫里黑漆漆、静悄悄的。

  墨离跳下围墙绕到寝殿的前窗,窗户自她白日里打开便没有动过,她蹲下身子听了很久,没什么动静,奇怪。难道这次的直觉有误?

  “是你吗?”慧妃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颤抖。

  墨离双手平伸,整个背贴靠到墙上,没有支撑很难保持气息的平稳,殿中之人必是高手,她必须保持平稳的气息才不易被发现,才能知道直觉引她到此的结果。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慧妃的声音有些悲伤,带着微弱的哭腔。

  “你当年入宫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墨离一惊,连忙闭眼屏气凝神,这个声音,居然是岭南王!

  “哈哈哈……”慧妃笑了,笑的人于心不忍。

  “笑什么。”

  “归易,你我若能选择彼此的路,今时今日又怎会在这里重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

  “我若是连自己喜欢的男人都分不清,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你跟含筱宫的那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她低声质问道。

  他没有说话。

  “说话呀,怎么不说话。”

  他依旧没有说话。

  寝殿里静了好一会儿,尔后传来慧妃的抽泣声,“归易……我不许你对她动心。”

  “我和她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慧妃期期艾艾的哭着。

  “临到死了还这样矫情,善子然,不妨告诉你,本宫前阵子小产的那个孩子,是王爷的。”这一句,真正是平地惊雷,劈的墨离一下子呆若木鸡。想必对慧妃造成的打击,更为猛烈致命。

  “归易……你说……这不是真的。”慧妃惊呼道。

  “你刚才说什么?”岭南王怒问道。

  “善子然,这样,你还认为王爷喜欢的是你吗?”贤妃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洋洋得意。

  “出去!你们都给本宫滚出去!祁归易,将来你可别后悔。”

  殿里一阵兮兮簌簌,岭南王和贤妃好像在拉扯、推搡,墨离正好借机悄悄挪到侧墙背光处猫起身子蹲坐到地上。

  刚跨出殿门,贤妃就扑到岭南王身上,一把勾住了他的手臂,岭南王推她不开,低声斥道,“别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王爷总是口不对心。”

  岭南王一把拉下她的手,俯到她耳边低声道:“本王回宫再收拾你,被你这么一闹腾,本来要问的话已经不可能问出结果了,就知道坏我的事。”二人推推搡搡闹了一阵,一前一后走了。

  这对狗男女!果然被她料中。墨离只觉头皮发麻,岭南王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竟然在宫里调戏武帝的妃子,而且,他们已经有过孩子。武帝一直隐忍岭南王的理由是什么呢?宣政不是省油的灯,怎么会纵容岭南王到这个地步?!

  忽然,寝殿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慧妃尖叫嘶喊着,为了这行将结束的人生,更为了这早已入土的感情。方才,墨离还有些气恼,气恼她存心误导自己,听到她这么凄厉的哭声,她也只能叹气了,这是她最绝望的时刻吧?!

  墨离一直蹲坐到确定周围没有不妥,方才起身翻上围墙,她忽然很想宣政,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过他。墨离半猫着腰,迅速往议政殿的方向靠近。

  夜色中的无方皇城就像一个诺大的迷宫,宫殿挨着宫殿,围墙套着围墙,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议政殿位于整个无方皇城中轴线的中心位置,是武帝听朝议政和举办大型宫中宴会的正殿。不知从何时开始,武帝留宿议政殿偏殿的频率慢慢就高了,后来干脆重新修茸装饰,将偏殿安置成了正式的寝殿,赐名泰和殿。

  墨离刚从开着的窗户翻入,只觉背后一阵阴风急急扫来,下意识的灵活避开反手就是一掌劈了过去,二人缠斗到一起,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床榻上整整齐齐,墨离担心宣政会在此时返回泰和殿与对面此人遭遇,攻势越发凌厉,一边还故意去撞倒或者踢翻东西以求引起殿外侍卫的注意,对面的人一边接招一边化解可能发生的碰撞,以避免异响。

  缠斗了一会儿,墨离退出两步,有些微喘,怎么办?她不能喊人,武帝的泰和殿,非宣不得入。她穿着这身行头闯进来,一旦传出去,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这是要给他添上多大一个麻烦,墨离十分后悔自己的鲁莽。片刻的分心,对面的人突然发难,墨离将将接下他攻过来的左拳,右手一下子被反握住扭到背后,她抬腿就踢,被他灵巧躲开,忽觉身子一轻,被他带起倒向床榻,床榻突然下翻,复又合上,依旧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异样。

  墨离抬眼四下看了看,竟是个密室,此刻已被自燃的烛火照的透亮。看大小,竟跟泰和殿差不多,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装饰摆饰也极为奢华讲究,心里一宽,低头看,就见宣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知道是我?”墨离问。

  “起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墨离扯掉面巾,“怎么不早说?”

  宣政伸手抱住墨离,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墨离挣了挣没挣开,翻了个白眼瞪着宣政,“我有正经事要问,你别打岔。”

  宣政一边动手解她衣服一边认真道:“我觉得,此时此刻,唯有此事最正经。”

  墨离伸手摸摸身下,是厚厚的一层软垫,虽与地面齐平,但显见的这里经过特殊处理,此刻这样躺着,真不是个好姿势啊!墨离努力保持着清醒,一边推拒一边道:“我真的……有正经事要说。”

  “好吧,那就先听听看。”宣政忽然收起调情的姿态,一本正经的坐起身子,看着墨离。

  墨离有些发懵,慌乱的整理衣襟,待坐定却想不起要问他什么了。宣政注视着她,神情温柔,她这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如果你没什么可说的,我就认为你是故意来勾引我的。”

  墨离瞪大眼睛看着宣政,他也太能扯了吧,“我想想。”

  宣政一笑,“不如,你先说说看穿成这样是为何。”

  墨离这才回过神来,“天色不早了,要不去拜月宫吧,天一亮,我怎么回宫?”

  宣政佯装叹气道:“方才还说有正经事,这会儿又叫我去拜月宫,这确实不是勾引,算起来……应该是正式邀请。”

  墨离都要哭出来了,“我穿成这个样子夜闯泰和殿,万一被人看见,你是准备将我拖去午门斩首吗?”

  宣政神情专注地看着墨离,良久没有说话,突然道:“朕送你出宫吧,萧墨离。”

  二人独处时,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他很少以“朕”自称,他很少会有这般严肃的表情,很少会用这样圣旨般的语气。宣政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情清冷,“你不是一直向往自由吗?朕决定成全你了。”

  墨离一股脑的爬起来,走到宣政面前,“我不会走的,宣政,我不会让你孤军作战,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常说,一个武将,可以受伤、可以战死,但不能认输,更不能投降。”墨离正了正神色,接着道:“岭南王的势头有些压不住了,宫里头有内应,宫外头又有大军,祸乱随时会起,但那又怎样,打仗,我萧墨离从来没有怕过。”

  宣政没有说话。

  “你不要出面,无论结果如何,你仍有机会。”

  宣政心里一惊,她竟然要牺牲自己来保护他?

  “将我贬回萧府吧,宣政,我在宫里,不过一面旗帜,我若回去,就可以做你手中的利剑。”

  宣政依旧没有说话。

  “先帝既然将皇位传给了你,你就有责任守住它,你是宏朝的皇帝,亦是天下百姓的皇帝。”

  “朕……知道了。”

  墨离换了身普通宫女的服装,宣政执意亲自送她回宫,她落后几步跟着。墨离觉得,她永远都会记住这个清晨,在这样一个清晨,晨曦微露,略带着秋日的寒意和萧索,他亲自送她回宫,她第一次看他身着盛装朝服的背影,也是最后一次吧?!墨离忽然想哭,临到离别才懂爱,老天真正是太会作弄人。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

  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

  --注:摘自《白露为霜》唐颜粲

  今日刘聪到各宫宣读圣旨,让各宫准备秋季的花月宴,酌荣德宫统管。

  圣旨最后的这一句酌荣德宫统管,让后宫好生沸腾了一阵子,武帝对皇后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很多重大庆典都是直接下圣旨,这还是头一次让荣德宫统领花月宴的安排。各宫都猜测武帝这是要转宠东宫了。只有萧墨离知道,这是武帝给她的一个信号。看来,这位东宫皇后平日里必有不少动作,武帝才会第一个就对她下手。

  今日萧墨寻不请自来,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花月宴,只不过她的提议让墨离大感意外,她居然提出二人合演一个节目,连节目的名字、具体编排等等细枝末节都说的面面俱到。

  墨离坐在主位上一直看着萧墨寻,她中邪了吗?她是不是中了邪?此刻坐在下首的这位德妃,真的是萧墨寻吗?邀她合演的目的先且不论,她们几时和平共处过?虽然她懂事后在萧府所住的时日加起来统共也没几年,但在这短短的没几年里,她和萧墨寻之间的恩恩怨怨真是太多太多了,多的她都不忍心回忆。

  萧墨寻仍兴致勃勃地说着她的表演计划,墨离忽然十分不耐,打断道:“萧墨寻,你我是能够同演节目的关系吗?”

  萧墨寻今日的心情出奇的好,佯装听不懂,笑着回道:“你我既是自家姐妹,为何就不能同演一个节目呢?”

  墨离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中邪了,努力压了压,漠然道:“你我一起,只会把事情搞砸,花月宴的风头还是留给你吧,我的战功已经够我出一辈子风头了。”

  萧墨寻原本和煦的脸色如数收了起来,眼神也变了,斜眼盯着萧墨离,冷笑道:“你确实擅长把事情搞砸。”

  墨离反倒轻松起来,这样才对,萧墨寻就是这个样子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她要是善良了,她反倒无法接受,她所认识、所熟悉的萧墨寻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姑娘,即便假装善良也让她无法接受。

  “本宫告辞。”萧墨寻绷着脸站起身,也不管墨离的反应,转身就走,待至殿门口,却听萧墨离问:“若是贬你回萧府,你看如何,六姐。”

  萧墨寻愣住了,面上阴晴难定,站了半饷,冷冷回道:“若当真如此,你便将我的棺椁送回去吧,九妹。”

  墨离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萧墨寻完全不领她的情,她只是想在东窗事发之前,将她送出宫去,送回爱她、疼她的双亲身边,虽然她从没喜欢过这个六姐,但她终归是她的姐姐,墨离不希望自己出宫后,萧墨寻就死于非命,以后史书上记载的出自萧府的可怜女子,有她一个就够了。

  萧墨寻转过身,望着墨离,一字一句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虽同姓萧,但同根不同枝,你今后如何是你的事,我今后如何是我的事,你我都不要插手对方的事为好。”

  墨离无奈的叹息,这果然是她的六姐才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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