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之子于归

　　郑克生喜气洋洋，一想到宛筠近在咫尺，满心激动，便欲冲进前厅与她相见。才刚跑出两步，忽听得身后郑仲南厉喝一声：“你上哪儿去？回来！”郑克生一怔之下，旋即醒悟：“对，我是该回来。我至少得先去换身衣服，洗把脸，要不然她看见我这副邋遢模样，多不好意思啊。”又忙折转回来，急急忙忙的吩咐王艋道：“快快，快叫他们别打了，谁要敢伤了沈小姐一根汗毛，看爷不扒了他的皮！”王艋领命而去。郑克生嘿嘿傻笑，难掩内心激动，手舞足蹈，喜滋滋的道：“哥，你说这事儿邪门不邪门，我刚才还想着她今天不嫁我，明天就哭着来求我呢，结果她还提前了一天，你瞧，今儿的太阳都还没落山呢……”

　　郑仲南皱起了眉头，心道：“沈宛筠公然闯进来，已经摆明了是来寻仇，二弟怎么又得罪了人家？”眼见王艋拔腿往前厅奔去，又是一声喝止：“混账，回来！”

　　王艋一愣，硬生生的收住脚步，愕然的回转头来。二少爷吩咐他“赶紧”，大少爷却叫他“回来”，自忖二位爷委实一个都得罪不起，立在花园门口，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间没了主见。郑克生连催了好几声，王艋都只是口头答应，却不敢移步。郑克生急道：“哥，你干吗呢？沈小姐来了啊，她在外面等着我呢。”

　　郑仲南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也知道她来了？”沉声喝道：“王艋，带二少爷回房，没我允许，不准放他出来、”郑克生一听，眼睛登时睁得浑圆，气鼓鼓的道：“你管我啊？沈小姐找我说事儿来了，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你是我谁啊，爹都不管我，要你管得多？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啊？”

　　郑仲南皱起眉头，知道他想法简单，一时也解释不清楚这许多，使了个眼色，又叫：“王艋！”按理说王艋是该听大少爷的话，可他是郑克生的贴身跟班，心知这个小霸王万万惹不起，发起狂来，更连老爷都制他不住，当下嗫嚅在当地，却不敢真的上前去拉。

　　郑仲南叫了好几声，王艋都反应迟缓，事在紧急，也不及动怒，一手抓住郑克生手臂，强行往房间里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二弟又犯下什么，惹怒了沈家大小姐，否则人家怎么会无端端的跑家里边来闹？区区一个沈宛筠自然不足为道，但沈老爷最听女儿的话，二弟这张臭嘴又管不住。婚姻成不成是一回事，但若因此影响到双方生意关系，那就得不偿失了……”郑老爷年迈，郑克生又不学术，偌大一个家业便靠郑仲南一人打理，他劳心劳力，誓将家业发扬光大，关乎双方利益问题，又怎容得郑克生一人胡闹？

　　郑克生哇哇乱叫：“凭什么？你凭什么关我？快放开我！”全身上下都在使劲，努力与郑仲南抗衡。王艋龟缩着脖子，远远的站在一边，低眉垂首，两不相帮。眼瞧着还有一两步便可到达房间，忽听得王艋惊呼一声：“沈……姑奶奶，您老人家好哇！”

　　郑仲南心中一凛，只得暗叹：“终于还是晚了一步。”心知沈宛筠既已到达面前，再拉郑克生也没用了。郑克生大为欢喜，心道：“就只那么差一点儿我便被哥给关起来，见她不着了。”几下扭脱郑仲南手掌，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花园的门口，但见一个长裙少女临风而立，寒风将她的衣襟吹起，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的秀发散落了几缕，裙摆上沾着大片的灰尘污渍，虽然俏丽一如往昔，但眉眼间却恍恍惚惚，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郑克生飞奔上前，满脸喜色，欢声招呼：“沈小姐，你来啦？坐啊，随便坐。”

　　宛筠对他的话好似没听见，眼神怔怔望着前方。郑仲南见再躲不过，也只得硬起头皮，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是一言不合，起了争端，我好歹得制住二弟，叫他少说两句，千万不可让事情变糟。”内心一旦打定主意，立马换上满脸的笑容，缓步上前，神色和蔼可亲，刚想问候一番：“沈家妹子，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坐。伯父他老人家可好？”忽见宛筠甩起右掌，“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扇落在郑克生的脸颊之上。

　　郑克生还沉浸在与她相见的喜悦之中，全然没有防备。这一掌过去，只打得他眼冒金星，头昏脑胀，立足不稳，竟然“嘭”的一声翻倒在地。王艋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如见光老鼠般，赶紧闪得远远儿的，缩身墙角，兀自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想得到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身保护二少爷。郑仲南虽早料到宛筠气势汹汹的前来，不会有好事，却也没料到她一见面就出手打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郑克生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兀自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花，又一个坚硬的拳头砸来。顷刻间，只觉拳如雨下，头脸，后背，前胸，小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剧痛难当，他抱头在地，连滚带爬，大声呼喊，眼前却混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得身上骨骼“啪啪”作响，心里惊慌难当：“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又凭什么打我？”

　　殴打他的人自然是周致洵了。宛筠大年三十只身前往苏州。她本是万念俱灰，抱了此生与君相决绝的想法而去，却在老奶奶的小屋里，与致洵交换了今生的誓言。离去英国不过十天，致洵当即陪她回到了南京。二人甜蜜而又酸楚，十指紧紧相扣，未来的一切该当如何处理，沈父沈母见到致洵后又会有何种反应……都不愿意去想，只知道在这临行前的短暂时光，哪怕天塌下来，二人都要在一起。

　　哪知才刚一到达南京，连家门都还未踏进，接到手中的却是这样一份报纸：“沈家大小姐私生活全曝光，全城热卖，细说专刊”。宛筠捧着报纸，呆在了当地，看着那一行行醒目的字迹，字字锋锐，有如钢锥般猛地戳进双眼，大脑中霎时一片混沌，周围闹市喧嚷，她却听得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先是遭遇父母逼婚，好不容易逃脱了与郑克生的婚事，名誉却又被毁。她本是一个高高在上，受男生爱慕，女生歆羡的名门闺秀，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行为不端，受众人唾弃，社会舆论不容的卑贱女子。致洵匆匆浏览过报纸，但见满纸荒唐言论，不堪入目，心下愤怒难当，一把将报纸扯得粉碎，大声道：“筠儿，别相信，这些记者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宛筠愣愣不答，忽然间拔腿便跑。她生性倔强，便是上天注定的命运，她都一定要誓死反抗，更何况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作恶？致洵护着她一同赶往郑家，硬闯而入，在前厅跟众护院小厮动起手来。

　　郑克生几下便被打倒在地，别说还手，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在前厅里阻扰不成功的小厮纷纷涌进了花园中来，人人脸上挂彩，有的捂着小腹，痛苦□□；有的瘸了一只脚，扶着同伴，蹦来蹦去。众人包围成圈，手执棍棒，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少爷被揍，但为致洵气势所摄，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动手。郑仲南眼见亲兄弟被殴打，如何不急？急急忙忙扒开人群入内，但见一英气勃勃的青年满脸愤怒，挺立人群之中，呼呼喘气，而地上则横躺着一个人，衣衫不整，鼻青脸肿，蜷缩成一团，正是二弟郑克生。

　　致洵额上青筋腾腾冒起，抓住郑克生胸前衣襟，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怒喝：“姓郑的，你凭什么毁宛筠名誉？”郑克生肿着熊猫眼，歪着嘴角，哇哇大叫，脸上尘土、鼻涕、鲜血横流，双手乱抓乱舞，变声怪叫：“你凭什么……呜哇打我？”致洵一拳过去，正正击中他胸口，只打得他直飞了出去：“凭你卑鄙下流，捣毁宛筠名誉；凭你行事龌蹉，不配为人！”众小厮听他厉声斥责，当真强权之前不屈膝，富贵之前不自卑，心中凛然生畏，都不自禁往后退开一步。

　　郑克生吃了一拳，心口剧痛，眼前一黑，颓然坐倒在地。郑仲南抢着将他扶起。众小厮乘机一拥而上，强行将两人隔开。郑仲南心下虽暗怪：“叫你躲，你偏要逞能。”但见亲兄弟被人打得半死不活，脸上无光，也不禁恼怒：“哪来的毛小子？给我拿下了！”

　　正当此时，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叫道：“让我过去。”众人闻言同时转头，心下都觉这声音甜美动听，怎么发声者却似有气无力？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但见宛筠神色木然的走近，眼睛始终望着正前方，眸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致洵心痛道：“筠儿，你怎样？”宛筠不答，缓缓的蹲下身来，眼光慢慢下垂，终于落到了郑克生的脸上。

　　郑仲南先前听致洵教训郑克生，口口声声说为了维护宛筠，又见他情绪激动，势如拼命，已自猜到了几分。及见宛筠缓缓走近，致洵紧跟其后，关切神情溢于言表，心下登时雪亮：“原来沈家大小姐早有意中人了，看来便是这小伙子。无怪她连父母之命都敢不遵，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又将致洵好好的打量了一番，暗自忖度，抛开私心来讲，无论从气度还是长相上，二弟都无一处能及，眼前二人的确是极为般配的一对。他本欲吩咐众小厮一齐上前围攻，这样就算是打不过，至少也挣回了些面子，但雅不欲与宛筠产生矛盾，从而影响到郑沈两家生意关系，心里总想着要以大事为重，强行忍下一口怒气，使了个眼色，暗令众小厮退开。

　　郑仲南脸上不露丝毫愤怒之色，客客气气的道：“我敬重沈伯父英明，处处以礼相待。却不知何处惹得小姐不快，这一上来便生打人生意？”宛筠置若罔闻，眼神幽幽的望着郑克生，她悲伤到了极点，根本说不出话来。致洵将一叠报纸当头摔下，怒道：“自己看！”郑仲南略一犹豫，拾起报纸一翻，但见满篇照片，各种指责言论，提名：“沈家大小姐私生活全曝光，两大商家强强联手化作泡影”。心下悚然而惊，暗想：“二弟这次玩得大了，沈氏夫妇要知道我们这样诋毁她女儿，还怎么可能继续合作？二弟怎么就这么糊涂，做事不分轻重呢？”

　　宛筠冷冷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郑克生眯着眼睛，歪着脖子，顺着郑仲南翻阅了几页，忽尔嘴角一歪，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我喜欢，怎么着？你……打我啊……”致洵怒不可遏，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当真打死他都不解气。宛筠忽尔微微一笑，拦在致洵身前，道：“我们走吧。”

　　致洵虽然满腔愤怒，但总是顺着宛筠的意思，拉起她手，转身出门，大步凛然，不卑不亢。一行人眼睁睁的望着二人公然走出大门，当真来时势不可挡，离开时无人敢阻拦。郑仲南又心痛，又愤怒，一面遣人去叫医生，一面责备：“你说你事前怎么就不先跟我商量一下？你长这么大怎么就不醒事儿呢？知道这份报纸传出去是什么结果吗？沈宛筠是被你毁了，咱家今后跟他们还有得闹！”

　　郑克生赌气：“哼，毁就毁，活该她被毁，臭婊.子！”郑仲南气不打一处来，吩咐管家：“赶紧去报社，把所有的报纸都给我拦截下来，能买多少买多少。”郑克生嘶声叫道：“王艋，王艋……”王艋余惊未消，吓得屁滚尿流，爬近身来，舌头不住打架：“二……二……二少爷！”郑克生晃晃悠悠，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来，喃喃的道：“去……去把我的砍刀拿来。周致洵，我要跟那小子决斗！”他受伤当真不清，脸上全是血渍，刚刚站立起来，膝盖一弯，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众人搀的搀，扶的扶，乱成一片。

　　郑仲南猛地听到“周致洵”三个字，心头一震，隐隐觉得这名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略一思索，恍然大悟，众人都在忙乱之际，他却一人走到旁边，拿起先前按在茶几上的一叠《博识报》，又翻看了两眼。一转念间，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呈现，略有沉吟，问道：“二弟，你还想不想娶沈宛筠？”郑克生重伤后迷迷糊糊，眼睛半眯半睁，口中喃喃：“沈小姐，坐，坐啊……你是谁？走开！说你呢，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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