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之子于归

　　芷缨在大年之夜跟随绍彬偷溜出门，又在轿车上昏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早晨，这才猛然惊醒，急急忙忙的赶回家中。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大门而入，心里虽深信绍彬所说没错，但毕竟做贼心虚，背脊抵在门扉上，先将左右境况都仔细打探过一番，待见四周无人，万物静悄悄的，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内心这才略有宁定，脚步轻响，拭干额上冷汗，小心翼翼的往闺房中去。

　　她绕开大道，专捡了花园小径向前。一颗心怦怦乱跳，一会儿担心在哪个拐角之处，突然间撞上仆妇丫鬟；一会儿又害怕爹爹姨娘布好了家法，正端坐堂前，等着她自投罗网。其时天色已然大亮，按照往常惯例，整座宅子早已忙碌开来，但一路经过，唯觉冷风扑面，却看不见半条人影，甚至连洗涤杯盘的声音也都听不见。心中既觉诧异，又有紧张，想着：“是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想来姨娘放他们假，是以谁都没有发现我的踪迹。”内心暗自庆幸，轻轻的推开内堂大门，眼见四下里无人，提起裙摆，飞快的往房间里去。

　　她一口气奔入房中，待得关好房门，终于吁了一口大气，腿脚一软，顺势坐倒在地。四下里安安静静，抬眼望去，房间里乱糟糟的，书本散落一地，被子枕头胡乱的堆砌床上，还和昨晚临去时一模一样，就连那本《哲学全书》也还摆放窗边，历经了整整一夜，封面上早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到此时刻，紧绷的心弦终于有所放松，想到：“看来姐姐昨晚一去之后，并没有返回来再搜，否则的话，我偷溜出门，又怎有不被发现的道理？”扶着壁柜，缓缓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书本，归还原处。虽事物凌乱，整理起来颇费力气，但一想到历经了重重波折，昨晚终还是和心爱的他守在了一起，嘴角边不自觉的浮现出笑意。

　　没整理一阵子，便听得门外有仆妇叫道：“二小姐，起床啦，洗漱的水我给你送上来了！”芷缨闻声一惊，慌慌忙忙的应道：“来……来了，你等一下。”站起身来，便要去打开房门。手指才刚触及门扉，猛然间惊觉：“我这样子，哪里像是刚刚才从床上爬起？”又忙着折转回去，快速弄乱头发，褪去外衣，这才发现脖子上还搭着绍彬的羊毛围巾，心中一暖，似乎还能闻到他的气息。便在此时，只听得“咯吱”一响，那名仆妇已经端着洗脸水，笑吟吟的走进房中，说道：“二小姐，我这便进来啦。大冬天儿的，水也凉得快，您赶紧洗洗吧。”

　　芷缨一惊，右手一扯围巾，顺手将它塞进了被窝里。饶是她反应不慢，想来那名仆妇并没有看见，脸颊也已涨得通红，说话声紧张已极：“知……知道了。我这便去洗，你放下吧，我马上就来。”

　　那名仆妇笑着答应，却不出门，拧干毛巾，殷勤的送到她面前，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动个不停：“都说二小姐啊，温柔斯文，最好伺候啦。我刚来的时候呀，还不肯相信，等这当口儿见着了真人，才明白还真是这个道理呀。您是二小姐，谅来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苦。有些命不好的呀，这运气一背，哟，碰上一个凶狠的主……”

　　芷缨展开热气腾腾的毛巾，听她一进门便一直在说，嘴巴从未停歇，打量她容貌，见她不过四十来岁，面容还算得上慈和，以前却没有见过，想是家里边新来的仆妇，也就不以为意，刚想问：“云妈上哪儿去了，怎么不是她来照顾我？”一转眼间，却见那名仆妇拉起被子一角，便要帮她整理床铺。

　　芷缨吃了一惊，忙叫：“别动，让我自己来……”心头一慌，右手在脸盆边缘一带，整一盆水顿时“哗”的一声倾倒在地。那仆妇骇了一大跳，忙赶上前来，拉住芷缨的手，紧张询问：“烫着没？伤着没？哎哟，我的老天爷，都是我不小心，老爷要是责问起来，我可担待不起……”

　　芷缨心中虽感念盛情，但见尚有书籍散落在地，又忙着挣开她手，将地上书本一一拾起。那仆妇愁眉苦脸，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喋喋不休：“二小姐，您可别要生气，我这就去再给您打盆热水去，老爷要问起来，求您千万别跟他说，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不懂，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哪……”

　　芷缨一边忙着抢救书籍，一边回应她道：“不要紧，这不关你的事，都是我自己……”话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问道：“是爹爹叫你来的？”那仆妇脸色大变，颤声道：“二小姐慈悲啊，我真不是故意闯祸。”芷缨心中奇怪：“明明是我闯祸呀，怎的她怕得这般厉害？”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的询问：“那……爹爹叫你来做什么呀？”

　　那仆妇诚惶诚恐的道：“我叫兰嫂，老爷就只吩咐我好生照顾小姐，别让小姐少了一根汗毛。老爷又说了，二小姐身边都没一个得力的差事，所以才叫我来。老爷还说了……”芷缨只听得又惊又奇，想到从昨晚制止源莉撒泼，到今晨特意聘请佣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自忖长这么大以来，爹爹从没对自己这般上心过，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有惊异。

　　兰嫂垂着眉，沮丧道：“可是没想到我第一天来就惹得小姐您生气，真是对不住，我什么事情都办不好……”芷缨忙道：“不，你没有不好。你待我很好，我也没有生气，更不会将它告知爹爹。只是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自己来，你不用伺候我周全。”

　　兰嫂听她这样说，顿时宽心，喜道：“多谢二小姐，我这就下楼给您打水去！”端起脸盆，动作麻利的去了。芷缨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是喜是忧：“爹爹如此关心我，我自然该感到高兴。可是啊，从今往后，多了一个人监视我，想要再会彬哥，可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往窗外瞧了一眼，但见院墙之上还留着几只大大小小的脚印，历经一夜，新雪填补在脚印中，轮廓清晰依然可见，回想起昨晚种种，心中不觉生出几丝坚定之意：“爹爹既然不允许我出门，自今往后，只怕这院墙上的脚印会越来越多，再也填不平了。”想到毕竟还是有办法跟绍彬相会，心头欢喜的同时，也不自禁感到惊讶：“我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连爹爹的话都敢不听了？”

　　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在兰嫂的劳碌中度过。芷缨捧着书本，心不在焉的坐在书桌旁，看着她忙前忙后，摆好书架，又去打整床铺，数度想要上前帮忙，兰嫂只是笑：“您是小姐，这些事情交给我们下人做就好啦！”

　　殊不知她的殷勤，却让芷缨提心吊胆，根本静不下心来读书，只担忧：“彬哥给我的情书，我都夹在了那本书里，她可千万别要瞧见。围巾我已经收了起来……哎哟，不好！小辉画的蜡笔画，我还收在书袋里。”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忙出言阻止：“那个不用整理，我每天都用的。”兰嫂满面笑容，软语温柔：“要的，要的，我帮您收拾好，您用起来也舒心嘛。”不待芷缨反应，拉开书袋，将里面东西一股脑的倾倒出来，拿起那些画儿看了一看，惊讶道：“哟，二小姐，这是您画的呢？也真巧了，我那四岁的外甥女，也喜欢这些……”只听得芷缨脸颊阵阵发烫，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好。

　　好不容易用完了午饭，兰嫂片刻不离的尾随芷缨身后，回到房间，替她拉开被子道：“二小姐，吃过饭躺一会儿，下午就有精神啦。”芷缨“嗯”了一句，小心翼翼的道：“那你出去等我好吗？你站在这里，我睡不着觉的。”

　　兰嫂连声：“唉，您不必如此客气，我就在外边候着，您有事只管吩咐就是。”又叮嘱了一些诸如“盖好被子，不可着凉”、“醒来时唤我一声，我好来替您穿衣”之类的言语，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芷缨待她关上房门，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心道：“春祺不过是暗中监视，偶尔为之罢了，我小心防备着，也就是了。可是她呀，我却连离开她目光片刻也难。”紧跟着便想到了云妈：“云妈对我也是这般的掏心掏肺，我多想此刻在我耳边唠叨的是云妈，多想哄我午睡，为我掖好被角的是彬哥……”忽听得楼下汽车喇叭“嘟嘟嘟——”有节奏的响了三声，芷缨闻声一震，心道：“彬哥找我来了？他今晨刚去，不会这么快便来吧……”虽这样想着，脚步却不由自主的移向窗边。

　　一眼过去，芷缨不禁一呆，窗台之下，院墙之外，分明就站着一个痴情的青年，不正是绍彬是谁？绍彬打手势道：“快下来，我在门外等你。”芷缨见他眉眼间颇有焦急之态，意识到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忙敛起笑容，点了点头，便往门边跑去。

　　刚至门口，忽的又想：“我这样出去，爹爹若问起什么原因，我该如何回答？”一念之间，又已回到窗边，说道：“彬哥，我还是从这里下来吧。”一言甫毕，忽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开处，兰嫂走了进来，笑吟吟的道：“二小姐，还没睡呢？过了这个点，再想睡着可就难了……哎哟，您这是在干吗哪？”

　　芷缨才刚攀住窗栏，不料她竟在这时候闯进房间来，心中霎时一凉，第一个想到的倒不是爹爹得知此事后，会如何惩罚自己，而是：“完了，完了，我该想个怎样的法子，从这里逃出去才好？”既已被兰嫂看见，不得不放开双手，缓缓的转回身去。

　　绍彬见芷缨意欲翻窗而下，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忽见又她背转身去，就此呆立窗边不动了。他人在楼下，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得猜测：“有人进来了？难道她姐姐又来跟她为难？不对啊，夏伯父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和她的关系，照理说不会阻止我们见面，不然昨天晚上又怎肯放我们出去？”昨夜源莉进房大闹之时，被夏老爷厉声喝止。事后思及，芷缨还道是爹爹突然关心起自己，心中盛满感激，绍彬却已经料到，依夏老爷之精明，一定是事前得知，他袒护芷缨，也就从侧面表明了对二人的交往持赞同态度，是以今晨绍彬坚持让芷缨从正门回家，心想夏老爷既已答应，夏家上下自然再无一人敢跟她为难。

　　芷缨僵立窗边，眼睁睁的看着兰嫂步步逼近，心中惶急到了极点，不知所措。兰嫂满脸诧异，道：“二小姐，您这是要出去？”

　　芷缨脸上一红，被她当场逮住，抵赖不了，只得点了点头。兰嫂甚是惊讶，伸长了脖子往窗外一瞄，说道：“哎哟，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这么高的地儿，要掉下去咋办？我说二小姐，您干吗……干吗不走正门呀？这里下得去么？”

　　芷缨听她这么说倒也吃了一惊，反问：“走正门？”心里着实想不明白，今天无论是暗摸回家，还是偷溜出门，为何人人都叫她走正门？并且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兰嫂道：“当然走正门啦，那不然还能走哪儿？哎哟哟，我可还真没看见过有人放着大门不走，而要跳窗的道理咧……”她自顾自的念叨了一阵，忽又一声惊呼，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说道：“不过老爷还说了，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谁也不能拦着。那您要跳窗，这我可为难了。”

　　芷缨陡然听到“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云云，一怔之下，忙拉住她细问：“爹爹他怎么说？”兰嫂一脸茫然地回转头来，答道：“老爷吩咐了，说您想去哪儿去哪儿，任何人都不得阻拦。不过您这要跳窗嘛……”芷缨大喜之下，放开兰嫂，匆匆下楼，径往大门奔去。兰嫂心中一急，又一拍围裙，慌道：“哎呦喂，二小姐，等等我啊，您得先说说您去哪里啊？老爷那边，我也好有个交代哪，二小姐……”芷缨早去得远了。

　　芷缨好不容易出得家门，绍彬已在对面街口等待多时。她一路跑来，路途虽不甚长，却已是额头见汗，娇喘微微。按照往常惯例，这种时候，绍彬定然会将她拦腰抱住，目光责备：“跑什么？我多等片刻就是了，这么着急赶路，若是摔倒了，我岂不心疼？”唯独今天他却行色匆匆，牵起她手，径往车里走。芷缨见他眉眼间颇有郑重，心想自和他交往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严肃过，快步跟随在后，按着胸口，不住喘气：“彬哥，怎……怎么了？”

　　绍彬沉声道：“出事了。”芷缨闻言一凛，她知绍彬颇有能力，他都说出事了，那事情一定关乎重大，难以解决。一闪念间，脑海中陡然浮现出那个可怖的梦境，心中骤然一惊，脸也吓得白了：“什么事？是小辉吗？是财叔吗？”

　　绍彬摇头：“是宛筠。”芷缨得知与梦境无关，松了一口大气，但随即深感自责：“宛筠是我的好姐妹，我听说她出事了，非但不忧急，如何反倒松了一口气？”内心羞愧，又忙问：“宛筠她怎么了？”绍彬拉开面前车门，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先上车，来！”揽臂将她拥入了车厢之中。

　　绍彬为她关好车门，从另一侧跳上车来，踩燃了油门。芷缨忐忑不安，偶一低头，忽见座椅旁边堆砌着整整一沓报纸，少说也有四五十份，心中好生不解：“彬哥买这么多报纸来做什么呀？”随手拿起一份，却不由得“啊”的一声，大惊失色：“宛筠……宛筠……和致洵，还有郑克生？”

　　芷缨睁大了眼睛，将手中报纸来来回回翻转几遍，兀自不敢相信。但见《金陵早报》整整四页纸张上印满了周沈二人的照片，二人或搂抱，或背负，神态亲密已极，着实大吃了一惊，心中又有慌乱，又莫名其妙：“这些……这些分明都是宛筠和致洵哥的，可它们怎么会被刊载在报纸上呀？”晃眼间瞥见图片旁的题词，更是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来：“什么叫做‘强势联姻，美满良缘，终成泡影’？宛筠她什么时候订婚了郑克生？我又怎的毫不知情？”

　　绍彬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她道：“宛筠订婚之事，我也是几天前刚得知消息。当时我也大吃了一惊，一直想着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但昨天才见到你面，一见面又什么都给忘记了……”一手把持住方向盘，另一只手翻开抽屉，抽出一份卷起的报纸来。芷缨伸手接过，展开来看，正是十几天前的南京日报，报纸的头条新闻，便清楚醒目的印刷着郑沈两家联姻大喜。

　　绍彬点了一下座椅下的报纸，继续道：“这只是今晨的《金陵早报》，除此之外，据我所知，《南京日报》、《秦淮特讯》、《京城大事记》……一共有八家报社同时刊登了这些照片。我已派了财叔前去拦截，尽量阻止剩余报纸再流通出去，但这次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事出前又没有半点征兆，流出去的报纸难以收回，谣言已成，只怕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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