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下其音

　　苏南女子学堂建在朗郁山的山脚，小家碧玉般的景致。白砖黑瓦的教学楼躲在参差的树枝后，像极了娇羞的少女手执绢扇半掩面。这女子学堂虽不似教会学堂建筑宏伟，但却处处洋溢着江南人家特有的玲珑雅致。

　　时至开学，芷缨在云妈的陪同下，前往学校报到。经过一个暑期的休整，芷缨面色渐转红润，身体也再不似年初单薄。想到即将踏入新的环境，认识新的朋友，又是兴奋，又是期待，翘首望向车窗外，双手合十：“但愿我的大学生活一切顺利。”

　　到得学校，清幽古朴的校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芷缨刚跨进学堂大门，便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哭喊声。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拉住旁边一贵妇人的手，泪流满面，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那贵妇人不住安慰，那女孩子只是摇头，黑漆漆的眼眸中填满了乞怜神色。那贵妇人连哄带骗，劝导了好一会儿，那女孩子才哭着由仆妇带进学堂，一面走，还一面不住回头。

　　芷缨看了一阵，转眼望向云妈：“如果我也像她这般撒娇胡闹，舍不得你走，你会怎样？”云妈一愣，旋即笑道：“二小姐从小就听话得很，才不会胡闹！”芷缨一笑，心中却有些淡淡忧愁。想到又要大半年不见，云妈老似一天，真不知以后相聚的日子还有能多少。望了一眼云妈鬓边渗出的丝丝白发，眼中一阵热泪上涌，忙拿了书袋，转身去寻找课室。云妈提着大包小包，前往芷缨分配到的寝室，帮她收拾书柜床铺。

　　芷缨沿着校道，朝课室方向缓步而行。校内古木参天，环境清雅秀丽，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正四处观看着，忽听得耳边大喝一声：“芷缨你来啦？”紧接着背后重重一击，一个肥白如小兔子般的女孩子蹦蹦跳跳的转至她面前，脸上神色大是兴奋。

　　芷缨受她背后一推，不由自主的往前跌出一步，好不容易站定，已自骇得不轻。馥贞皱起眉头道：“喂，你也不用这般瘦弱吧？”拉起芷缨的手，前前后后打量一圈，叹气道：“你这么瘦，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啊？”

　　芷缨脸上一红：“刚见面呢，也不问我暑假过得好不好，怎么就说到嫁人上去了？”馥贞悄声道：“我妈妈告诉我的，胖女人生出胖宝宝，瘦女人是生不出小宝宝的。”芷缨神态大羞，轻推她一把，别开头去：“我不跟你说话啦！”馥贞笑嘻嘻道：“我骗你的呢，你紧张什么？”带着她朝课室跑去，一路奔跑，还一路探问不停：“你是不是怕生不出小宝宝来，那姓郭的就不要你啦？你别怕，他要敢不要你，我找他算账去……”

　　二人一路小跑，跌撞进课室。馥贞精力旺盛，连汗水都未出一滴。芷缨平时少有运动，这一番奔跑，只累得她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推开课室的大门，一眼便瞥见宛筠斜倚在窗边，长裙曳地，乌发垂肩。随随便便往人群中一站，便如一颗华美的宝石，光芒四射，璀璨耀眼。芷缨捂着腰叫道：“宛筠……”宛筠也已望见，神态大喜，忙穿过人群，走至二人身边：“你俩终于来啦！”

　　芷缨不胜开心：“我没想到你也会来读国文啊。”宛筠略动嘴唇，刚想要回答，已听得馥贞插嘴道：“就是，就是嘛。每天对着一堆古文汉字，你们累不累啊？”宛筠笑道：“谁都像你啊，女孩子家念什么生物系？”馥贞拖长了声音，数落道：“迂腐！生物系才好玩呢，我要好生研究研究，这鸟儿是怎么说话的。免得它以后骂我，我还以为它是在赞我呢。我总得要骂回去，这才不吃亏啊……”

　　三人正谈论得愉快，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哐啷”一声脆响，像是玻璃制品摔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女孩子的哭泣声传来，四周脚步声累动，大批人朝着声音出处奔去。有的在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有的便说：“快过去瞧瞧！”

　　芷缨拉拉宛筠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走吧。”宛筠点头。她二人素来不喜多事，正要离开，却听得馥贞惊叫一声：“大脸猫！”沈夏二人同时一震，表情皆难以置信。“大脸猫”是馥贞给俞梅取下的绰号，俞梅明明就分数不够，怎的她的声音又出现在了此处？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疑惑，扒开人群而入，只见圆圆一块空地上，一瓶墨水摔得稀烂，漆黑的墨汁洒了一地，肮脏不堪。一个皮肤略显黝黑的小女孩神态委屈，不住的伸手抹眼泪。她的手上沾满墨汁，脸上也被带得黑花一片。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玲珑的洋装少女，皮肤白腻，眼眸娇气，双手叉在身前，眉宇间尽是骄傲不屑。

　　三人见状，都不禁大吃了一惊。那洋装少女不是俞梅是谁？馥贞睁大了眼睛，好生迷糊，忍不住问出声来：“她怎么在这儿啊？”但随即便想有她在此，今后的日子可不会寂寞难捱，念及有人肯无条件陪她天天吵架，精神一振，心下陡觉欢喜。芷缨朝那花脸小女孩仔细一打量，猛然间醒起：“咦，这不是刚才在校门口哭鼻子的那女孩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抱着好奇心，睁眼瞧着圈内二人的动静。

　　只见那小女孩紧紧攥住俞梅衣角，声音哽咽：“你摔坏了我的墨水瓶，你摔坏的我的墨水瓶……”俞梅好不耐烦，粗暴的想要撩开她手，那女孩子却越抓越紧，丝毫不肯放松。俞梅柳眉竖起：“我叫你放手，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没听见啊？弄脏本小姐的衣服，你赔得起么？”那女孩子只委委屈屈的道：“你摔坏了我的东西！”

　　俞梅“呸”了一口，掏出两枚银元，往她脸上掷去：“为瓶臭墨水，犯得着寻死觅活的吗？哪里来的乡间野丫头，真是没见过世面！”两枚银元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脆响。周围人见俞梅出手大方，有人便小声议论：“真是有钱啊！”

　　俞梅得意洋洋，指着那女孩子的鼻尖道：“喏，两块现大洋，你看清楚了没？够你喝两年的墨水了。知趣的，就赶紧把这烂摊子给本小姐收拾好喽。你要是表现好，本小姐一高兴，再多赏给你一块也说不一定啊。拿着它去买点好吃好喝的，省得一副寒酸样，我看着都觉得寒碜。”伸手捏住鼻子，好似那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酸腐气息。

　　那女孩子却不去捡地上硬币，只哭得越来越大声，神情也越来越愤怒：“你摔坏了我的东西！”俞梅明明钱也给了，那女孩子却仍死赖着不放，心下愈怒，右手高举空中，作势便要击落下去。旁边早有人劝道：“算了，你拿了钱就赶紧松手吧。”更有好心人将地上硬币拾起，递至那小女孩面前：“呐，都在这儿了，放兜里吧。”

　　那女孩子侧身一避，并不接过硬币。俞梅大怒：“你松不松手？”那女孩子神态坚决的摇了摇头。俞梅冷笑：“好个不知足的家伙，嫌少是吧？跟本小姐你也敢讨价还价？”反正跟这女孩子又不认识，更无半点利益关系，她既然死赖到底，那就别怪自己心狠手厉，使足了力气，老大一个耳刮子劈头盖脸的扇落下去。

　　围观诸人都还以为俞梅只是做做样子，不料她竟至当真出手，十数人见状，同声呵责：“怎么能打人呢你？”俞梅理也不理。当中不乏与俞梅相识者，忌惮她厉害，心下虽觉得不该，却不敢出言阻止，只替那小女孩感到惋惜：“惹谁不好，你偏偏惹她啊。”宛筠见她实在欺人太甚，再也忍耐不住，刚要抽身上前，蓦地里眼前突然闪过一条人影，一愕之间，俞梅的耳光已经扇到了那女孩子的门面。

　　眼瞧着终究是晚了一步，那女孩子无可闪避。便在此时，一张布满钮钉的木板赫然挡在了那女孩子的面前，俞梅大惊，收势不及，一只细白的手掌“哧”的一声按上了钉板。总算危急时刻，强行收回了部分力气，这一掌虽然按了下去，却只擦破了些许表皮。

　　俞梅又惊又怒，抱着伤手，痛得直叫唤，眼角迸出了泪花。馥贞放下钉板，满脸关切，大踏步抢上，语气心痛至极：“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俞梅眼见是馥贞，顿时火冒三丈，只气得她嘴角肌肉抽搐：“戴……戴……”馥贞忙道：“啊，我在，我在……”众人若不是亲眼见馥贞持钉板扎伤了俞梅，还当真要以为她二人关系亲厚，姐妹情深。

　　馥贞对准她的伤手，轻轻的吹出一口气，眼神真挚：“还疼吗？”俞梅情知中计，愤怒欲狂，也顾不得手上疼痛了，嘶声大叫：“戴馥贞，我杀了你！”头发凌乱，神态疯癫，不要命的追了上去。馥贞巴不得俞梅追赶自己好玩，故意大声叫唤：“啊哟，我好怕啊，好怕！”二人一个抱头逃窜，一个抽身猛冲，几下便转没了踪影。远远还能听见馥贞的声音传来：“一个暑假没见，你怎么退步这么多？大脸猫，加油啊……”

　　围观众人见俞戴二人追赶而去，事态平息，尽皆三三两两的散去。宛筠将那女孩子从地上扶起。芷缨沾湿了手帕，递至她面前，柔声道：“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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