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下其音

　　那女孩子双手捧住手帕，却不擦脸，一颗颗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扑直掉。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均想：“俞梅如此欺负一个小妹妹，真是太不应该。”尤其是芷缨，她也曾数次受俞梅折辱，心知这滋味不好受，又见女孩子年幼，心中更增怜悯之意。

　　宛筠扶正她的羊角辫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也来读国文吗？”那女孩子哽咽道：“我叫何嘉……嘉晴。”说话间，胸腔猛地抽搐两下，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滚落：“是我妈妈送我来的，我自己不想来！”

　　芷缨看她腮边还挂着两串泪水，心道：“她还这样小，初次离开父母一定难过得紧。看她刚才在校门口便已哭得如此伤心，刚来学校又碰上这等事情，哎……”轻叹一口气，伸手抚摸嘉晴背脊：“不哭了，等放学回家，你就可以见着妈妈了。哭红了眼，妈妈看见是会担心的。”她从小便没了生身母亲，眼见嘉晴对自家妈妈如此依恋，心下不禁怅然。

　　不料嘉晴听到“回家见妈妈”等句，刚刚忍住的泪水又如大江决堤般，喷涌而出：“我妈妈不要我了！”芷缨心下一慌：“难道她也没妈妈么？”一时不知所措。宛筠忙道：“你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她送你来上学，还会再接你回去。”嘉晴放声哭喊：“我要回家，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回广东，找我妈妈去……”

　　芷缨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校门口那贵妇人不是她妈妈呀。”听嘉晴自承是广东人，脑海中略一侧影，立时便想起了绍彬也曾提起过，他也有一个表妹住在广东，也就十三四岁大小。他还说他很是喜欢这个小妹子，只是隔得远了，两家人难得见上一面……越想越是遥远，猛地一回神，心下愈惊：“明明在跟嘉晴说话，我怎么……怎么偏去想他？”神态又羞又窘，忙瞧向面前二人，却已藏不住满眼的心虚。

　　嘉晴在二人的不住劝慰下，慢慢止住了哭泣。宛筠道：“别人摔坏你的东西，赔钱给你，为什么不要？”嘉晴道：“我妈妈说的，做了错事就要道歉。她不跟我道歉，我就不要她走。”宛筠一笑，心道：“这小妹妹想法纯真，倒挺有骨气。”心中对她的喜爱不自觉的又多添了几分。芷缨微笑：“你也别怪她，俞梅平时就是这样，嘴巴是厉害了些，人却是不坏的。”嘉晴抬眸仰望，眼神天真：“真的么？”

　　芷缨点头：“当然是真的。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坏人啊？”宛筠嘴唇一动，待要反驳，又见嘉晴破涕为笑，话到了嘴边，又终于忍住。芷缨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渍，轻声道：“你妈妈有没有说过，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嘉晴肯定的点点头，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盯着芷缨看了半晌，忽的道：“姐姐，我见过你的，你是那画上的玫瑰仙子。”

　　芷缨一愣：“什么？”宛筠笑道：“你妈妈说的？”嘉晴摇头：“不，是我哥哥说的……”忽听得窗外有人轻咳两声。宛筠和嘉晴倒没怎么注意，芷缨却如雷贯耳，眼光忙往窗口掠去。只见窗边露出白衬衣的一角，一个形貌俊朗的青年从旁走出，伸手在玻璃上轻叩：“请问……”

　　芷缨心尖猛地一颤，霎时间慌乱无以。只一瞬间，心中却如电闪般掠过无数个念头：“他来找我做什么？这么多人都在，大家会怎么想？我又该如何向宛筠解释？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却听得绍彬声音清朗：“请问何嘉晴在吗？”

　　芷缨闻言一懵，心中有如大石下沉，明明是释去重负，可心头却堪比失落。嘉晴从椅子上跳起，神色大喜，一股脑儿往门外奔去，叫道：“彬哥哥！”刚打开房门，蓦地里却飞快的冲进来两条人影，一个面带喜色，边跑还边挥手回叫：“大脸猫，我赌你抓不到。”另一个却神态疯癫，嘴角肌肉绷紧：“你给我站住！”两人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

　　嘉晴见当先那人正是刚才手持钉板帮助自己的那姐姐，心下好生感激。待看到俞梅狂追而至，心下害怕，又忙闪身一旁，低下头去不敢多语。俞梅于百忙之中，晃眼见绍彬立在窗口，顿时一怔：“他怎么在这儿？”赶忙停下脚步，悉心整理好被风吹散的发髻。馥贞领先几步，耳听得身后没有动静，又小心翼翼的折转回来，伸指头在俞梅身上一戳：“喂，你还玩不玩啊？”

　　一时间，课室内十人中倒有九人的目光为窗外突然到来的俊朗青年所吸引。众人纷纷议论，有的忙着打听：“他叫什么名字啊？”有的急于想知道：“何嘉晴又是谁啊？”待看到一个又小又瘦的女孩子从门口走出，有的便生疑惑：“他俩啥关系啊？”有的评头论足：“啊哟，一高一矮，一点也不搭！”更有女生暗自庆幸：“看来我还是有机会的。”

　　宛筠奇道：“彬哥哥，彬哥哥……难道嘉晴是他妹子？”芷缨也已料到三分，脸色泛白，勉强一笑：“可能吧……”俞梅忽见嘉晴走出，心下一震，美目圆睁：“那黄毛死丫头怎么就缠上他了？”

　　但见众目睽睽之下，嘉晴张开双臂，抽身便扑进了绍彬的怀里，神色间显得极为依恋。绍彬接住她道：“好妹子，怎么了？”嘉晴扁着小嘴，睫毛带泪，呜呜咽咽不说话。绍彬见她眼睛红肿，衣裳上沾满了墨汁，骇了一大跳，忙问：“谁欺负你了？”嘉晴往俞梅瞧了一眼，眉眼间满是委屈神色。俞梅杵在当地，整个人都惊得呆了，脑海中就一个声音在回响：“他……他俩啥关系？”

　　窗外二人关系亲密，任谁都看得出来。芷缨心下怅然：“彬哥哥，彬哥哥，叫得多好听啊……”眼望着嘉晴，忽然间就生出了几丝羡慕。馥贞探出个头来，好不奇怪：“喂，他不是喜欢你吗？”她声音好大，站在面前的几人同时转头，打量着芷缨，都神色惊奇，眼光异样。

　　芷缨面上一红：“快别乱说话。”馥贞不依：“本来就是嘛！那天在圣心医院里，我可是亲耳听见的……”宛筠道：“你听见什么了？”芷缨急得直跺脚：“你再说我就不理你啦！”沈戴二人相视而嘻。宛筠见她表情又羞又急，心下暗喜：“芷缨无缘无故紧张什么？”望了一眼嘉晴，又不禁担心：“是亲妹妹吗？”

　　芷缨低声：“中表之亲。”宛筠秀眉微蹙。当世婚俗，表哥表妹成亲再正常不过，所谓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其时多有推崇。馥贞道：“你怎么知道是表妹啊？”芷缨如实回答：“彬哥他自己告诉我的呀。”馥贞拍手笑道：“哪哪哪，还不承认？他怎么不告诉我啊？还彬哥呢，叫得多亲切啊……”

　　宛筠笑而不语。芷缨争她不过，羞得面红耳赤，眼见绍彬与嘉晴亲厚，他二人倘若真有婚姻之约，自己这番惺惺作态的丑样在他眼中又成了什么？睁眼朝二人瞧去，见嘉晴已经绽放出了笑颜，绍彬摸摸她的头道：“上学不带书，怎么不把自己也忘了？”他这句话虽是以责备的语气说出，目光中却满是爱护神色。芷缨从未见他眼神中流露出这样的光彩，心下微感失落。馥贞突发奇想，伸肘撞了芷缨一下：“喂，要不要我帮你叫他一声？”

　　芷缨吓了一大跳，赶忙阻止：“千万别！”忐忑的望了绍彬一眼，见他如电般的目光也正朝这边寻来。芷缨不自觉的充满渴望，迎上他的目光，就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也好。却哪知绍彬的目光从人群中一扫而过，便似没发现她一般，更不做丝毫的停留。

　　一愣之下，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芷缨怔怔的望着窗外二人，心下突然如雪通明：打从绍彬出现在窗口的那一刻起，便是她一人在自作多情。更或者说，打从他二人认识的那一刻起，一直忸忸怩怩，百般做作的便都是自己一人而已。

　　一瞬间，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占满了心房，内心像是炸开了一个无底洞，让她不断的下沉，下沉，无休无止。宛筠察觉到她脸色有异，轻推她道：“你还好吧？”芷缨笑笑：“我怎么会不好？”鼻子一酸，努力抑制眼底涌上的两点热泪，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的收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脑海中只一句话在不断的重复：“我在乎他做什么？我在乎的人应该是徐子成，对，是徐子成没错……”

　　魂不守舍的收拾了老半天，只觉眼前黑漆漆一片，碎片仿佛越捡越多。一双白玉般的纤纤素手在面前落下，芷缨一愕，顺着那双白藕似的臂膀往上瞧去，只见一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梨涡浅笑，正帮忙打扫着地砖上的污渍。这女孩子姿容虽不甚美，却别有一种江南小家的温柔气质。相较之下，宛筠俏丽无双，芷缨清丽温婉，倒是眼前这女孩子，给人以邻家大姐姐般的亲和感觉。

　　那女孩子笑道：“碎片锋利，小心了。”芷缨面颊一红，知道自己失态的丑样都已被人瞧去，忍不住往窗边又望了一眼，绍彬已经离去，嘉晴拿着一根棒棒糖，欢欢喜喜的蹦进课室。

　　宛筠，芷缨，馥贞，嘉晴等人相互引荐，那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听着，微笑致意。只是当她听到芷缨报出姓甚名谁时，身子轻微一颤，眼神中明显掠过了一丝心虚。

　　嘉晴黑漆漆的眸子一闪一闪，抿着棒棒糖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那女孩子腼腼腆腆的道：“婧媛，我叫赵婧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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