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燕燕于飞

　　春去夏至，转眼间便临近毕业，芷缨整日沉溺在图书室里，温习课本，孜孜不倦。宛筠因为考试将至，不能与致洵时常见面，心下焦躁，复习时也总是唉声叹气。馥贞不时过来凑个热闹，但翻开书本，不是哈欠连天，便直接将头扎进了书堆里，任谁也叫她不醒。时光像是一条沾满了金色尘粒的绸带，在芷缨勤奋的笔尖下，宛筠的一声叹息中，馥贞惺忪的睡眼里，静静地流淌而过。

　　这一季的栀子花开得异常美丽。洁白的花朵以铺天盖地的姿态覆满了校园的绿荫，整个金陵女中像是被白丝带缠绕一般，洁白而典雅。在一片“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青涩歌声中，芷缨结束了她在金陵女中的学习生涯。最后一次穿上学校统一的蓝衣黑裙，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感慨，是欣慰，是感伤，更多的是一种即将离别的不舍。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听着台上教导主任最后一次谆谆训诫，女学生们都低下了头，有的在懊悔在校时的不用功，有的便已低声啜泣。别离的愁绪浸满了整座校园，连空气似乎都是湿漉漉的。

　　芷缨眼眸噙泪，手脚冰凉，拉着宛筠，久久不愿放开。宛筠低声安慰：“咱俩上了大学还不在一块儿？你哭什么？”芷缨点头，随即却又摇头，眉宇间深有忧愁。她与宛筠以同样的成绩考入了女子学堂，宛筠可以顺利入学，可是她呢？爹爹会同意么？姨娘又将会生出怎样的阻扰？想到这些，心中陡然收紧，掌心中冒出了冷汗。

　　馥贞手里扬着一枝鲜花，哼着小调，笑嘻嘻的奔近二人身边，膝盖略弯，右手前探，将花朵递至宛筠面前：“宝剑配英雄，鲜花送美人。不知小美人儿可否赏光？还请笑纳！”宛筠笑着抽过鲜花：“都当人家师姊了，怎么还没个正经？”馥贞撅嘴道：“你沈大小姐好正经么？你还不赶紧找那个姓周的谁谁谁嫁了，那才是人生第一大正经事呢。”宛筠听她取笑，霎时羞红了面颊，伸长手臂，作势欲打：“我叫你乱说话！”

　　馥贞嬉皮笑脸的躲过，猛一回头，却见俞梅独自坐在墙角，往昔高傲的神态不复，眼角还隐约残有泪水。馥贞道：“她好像没考上苏南女子学堂。”芷缨听到“苏南”二字，心中顿时一紧。宛筠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好运气吗？成日价偷懒，睡得比谁都香，考起试来，分数倒比谁都要高。”馥贞眼皮子一翻：“我这儿哪是运气好啊？我这叫聪明！”吐了吐舌头，又沾沾自喜：“天生的，你们凡夫俗子是学不来的。”

　　芷缨忍不住发问：“你爹爹同意你上大学了吗？”馥贞道：“他当然同意啦。”馥贞的父亲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守旧人物，耳听得馥贞这番肯定，芷缨不定的心中又燃起了些许希望。

　　馥贞摆摆手道：“我不跟你们说了。大脸猫就要走了，我得去跟她告个别。”蹦蹦跳跳的穿过人群，绕到了俞梅面前。二人同窗三年，几乎日日吵架，此刻当真要分开了，馥贞还有些舍不得了。

　　俞梅见有人来，赶忙伸出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待看清是馥贞，眼中神情又转至厌恶。馥贞道：“我虽然挺讨厌你的，就跟你讨厌我一样。可是想到以后你不能再陪我玩了，我心里其实还是挺难过的。”俞梅白她一眼，心道：“你考进大学好了不起吗？跑到我跟前来炫耀。”鼻中“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那可要恭喜你了。”

　　馥贞诚恳道：“俞梅，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心中确然关心，绝不是虚假伪装。俞梅眉毛一挑，尖声道：“我有什么打算也用不着你管。你以为你是谁啊，本小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过问！”眼神不屑，掉头便走。馥贞好心喂了驴肝肺，当真气生七窍，跺脚追骂：“哼！大脸猫，坏女人，烂扫帚，臭拖把，不识好人心……”

　　所有欢声笑语，泪珠悲泣都随着那扇雕花的大门，缓缓的关闭，冻结了那段属于青涩年纪里的青春记忆。人去楼空，读书声散尽，芷缨提着木箱，带走所有的行李，最后一次路过熟悉的校道。频频回头，拼命想要留住些什么，时光却带着她翩然远去，再多的不舍依依，也终究无法回到过去……

　　衣襟上，栀子花香气悠悠，纯洁白皙，不染纤尘。

　　芷缨带着满腔的愁绪，回到家里。推开内堂的大门，却见夏老爷端坐在堂前，神色间颇有不耐烦。大姨娘翘着二郎腿，拿着一张丝绢，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显然是无聊至极。有仆妇换上了新煮烫的茶水，毕恭毕敬的呈上。看样子，夏氏夫妇已在此等候许久。

　　芷缨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踱进堂中，放下手中行李：“爹爹。”夏老爷皱着眉头“嗯”了一声，责备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大姨娘讥讽道：“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好啊，烂在外边岂不甚好？”芷缨无话可说，低着头默然不语。

　　夏老爷道：“考得如何？”芷缨忙打开行李，掏出女子学堂的入学通知书来。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爹爹是否会答应，一不留神，箱子“啪”的一声翻下桌面，箱中的衣物书本散落了一地。

　　芷缨脸上一红，心道：“完了，又在姨娘面前闯祸了。”赶紧蹲下身去，将各种杂物一件件的拾起。夏老爷阴沉着脸：“毛手毛脚，像什么话！”大姨娘瞥了一眼箱中物品，表情似笑非笑：“哟，你这是去读书，还是去享福当少奶奶啊？”转头抱怨道：“老爷啊，您就是偏心，瞧瞧，这满箱子的衣裳啊，我和源莉加起来还没她一人的多呢。”其实这些衣物十有八九都是源莉穿剩所不要了的旧物，大姨娘自然知情。芷缨心中委屈，却又不能当面顶撞，深吸一口凉气，抽出通知书，递到了夏老爷面前。

　　夏老爷接过，仔细辨认，半晌不语。芷缨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直跳，看到爹爹嘴角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心下略转安定，待看到爹爹眉头深拧，顿时又紧张起来。大姨娘伸出纤纤玉手，剥开一个橙子道：“我说老爷啊，这女人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少了份体面的嫁妆和一个对她好的老公。咱们家芷缨也老大不小啦，您自个儿看看，那隔壁家的秀秀，东街的瑞莲，像她这么大，人家连孩子都抱上了呢……”

　　倘若在平时，说到婚姻嫁娶，芷缨定是内心羞涩，可是这一次关系到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入学，只急得她快要哭了出来，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要读书！”

　　大姨娘继续道：“这读书有个什么好哇？又不能当白米饭吃。她一个女孩家，识得两个字，会算两个数，就已经很不错啦。难不成咱还指望她将来成为个女博士？还是早些找个好人家嫁掉，学学相夫教子的本事……”夏老爷略一沉吟：“你说的不是全没有道理。”

　　芷缨几乎要把嘴唇咬破，见爹爹被大姨娘说动，心下好不着急，忍不住插口：“爹爹，苏南女子学堂可是省城里最好的女子学堂了，您说过的……”大姨娘白她一眼，厉声打断：“最好又怎么样？真是不当家不知个柴米贵！你自个儿睁眼瞧瞧，咱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吃穿住行用，哪一样是不要钱？总不能叫咱家砸了锅卖了铁，供你一人去大学里逍遥自在吧？亏你想得出来。”

　　芷缨眼中含泪，辩驳不得，只带哭腔：“爹爹！”夏老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沉声道：“这是什么话？你穿金戴银就有钱，交个学费就交穷啦？”芷缨听夏老爷口中似有答允之意，松了一口大气，身体却已支撑不住，一只手扶着桌沿，勉强站立。

　　大姨娘没弄清楚夏老爷究竟意思如何，忙赔笑道：“哟，老爷，我这不跟芷缨说笑的嘛。这事儿啊，只要老爷您一点头，我就算把这个家给卖了，也不敢不送她去上学呀。”恨恨的瞪了芷缨一眼，心道：“她要再去读个大学，以后我娘俩在这个家里还有何地位可言？”想要再行阻止，却又不好拂夏老爷的意思。

　　夏老爷长叹一口气：“我老啦，可惜咱们家也没个男儿之后……”大姨娘心虚：“老爷还是怪我。”羞愧无已，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话。夏老爷继续道：“可这祖宗传下来的翰林之家美誉却是断不可荒废的。如今你考上了大学，也算慰藉祖宗在天之灵了。这大学你不仅要读，更要给我读出个名堂来。安排下去，明天咱们家就大摆筵席，把街坊邻居，能请的统统都请来。我要让外头人看看，什么才叫做翰林世家！”

　　芷缨没料到爹爹同意自己入学，竟是缘于看重面子，微一失落，但毕竟如愿以偿，心中不胜欢喜。大姨娘吩咐下宴请一事，条条周道。芷缨拜别，提着木箱，缓缓的走出内堂。

　　天，那么蓝，白云在空中如棉絮般飘飘荡荡。芷缨疲惫一笑，了却一桩心事，着实身心俱乏。云妈一直躲在门后，偷听三人谈话，待听到夏老爷允诺，芷缨大喜而出。云妈忙奔了上去，扶住芷缨，满脸欢喜之色：“二小姐！”

　　芷缨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云妈怀里，合上眼睛便想睡去。云妈道：“二小姐，身子还难受吗？”芷缨点头。云妈道：“我扶你回房休息吧。”芷缨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句。云妈轻叹一口气：“读书好是好，就是一去又是大半年，怪让人想的……”

　　听着云妈在耳边絮絮叨叨，芷缨情不自禁流下泪来，扪心自问：“是啊，我为什么坚持要去读书？”因为她不想像源莉一样，一辈子当一个深闺小姐，不想走千千万万中国女人的命途，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生子。她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尽管她柔弱如蒲苇，却也柔韧如蒲苇。

　　“如果我变得更优秀，那我是不是就离他更近一些？”朦胧之中，眼光好像穿越了大片的山水，来到那个有着他呼吸的国度。“若我往前多走一步，是不是就离他更近一步？而他，会在那里等着我吗？”

　　可是，我的这些心事啊，子成，你又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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