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燕燕于飞

　　绍彬扶着芷缨走出了医室。他二人进来时，天始清明，此刻走出产房，已至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在大理石走廊上落下一圈圈明灭的光影，深灰色的云朵踱上了一层亮丽的金黄，紫罗兰的颜色在天际间一点点晕开。四周安静沉寂，如一个躺在摇篮中甜睡的婴儿。

　　绍彬掺着她在许愿池旁的大石上坐下。芷缨素来纤瘦，再加上年初的大病，更显得面无血色，弱不禁风。她站立了一整天，体力早已不支，微一屈腿，只觉腿脚酸麻，忍不住□□出声。绍彬迭声关切：“怎么样？要不找医生看看？”芷缨不答，只是摇头，一抬眼，却见她泪光莹莹，眸中泫泪欲泣：“彬哥，你说她会死吗？”

　　绍彬一怔，知她身体暂无大碍，只是为那妇人忧心，反而松了一口气：“放心，生孩子不会死。”芷缨心中一痛，颤声道：“可是我妈……我妈妈就是在生我的时候……”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想到自己的生身母亲便是因难产而亡，刹那间，难过，担忧，恐惧之情袭满了胸臆。“她流了那么多血，我真的很怕……”

　　绍彬闻言心道：“无怪她如此难过。”伸手想要抚摸她背脊，以示安慰，手伸到一半，想到男女之防，自己绝不可以占她这个便宜，又终于强行打住，只柔声安慰：“相信我，她们母子不会有事的。”

　　芷缨眼眶红红，哽咽道：“真的吗？”绍彬道：“一定。”掏出一枚硬币，放在她的手心：“你向圣母许个愿吧。”芷缨捻起硬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睫毛带泪：“小孩子不可以没有妈妈，不然他会被别人欺负的。”轻轻抚摸着硬币上的花纹：“拜托你，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子平安。”神态恳切，扬手一抛，硬币“扑通”一声贯入了水底。

　　绍彬听她孩子气般的祈祷，只觉她天真善良，如一朵没有沾染半点杂质的栀子花，心中一动，说道：“对，小孩子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没有爸爸。”芷缨认真的点了点头，想起那妇人期待生一对龙凤胎，又忙着补充道：“她还要一个爱他的哥哥。”说到这儿，潜意识里便想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源莉，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委屈酸涩，眼眸一垂，低声道：“哥哥决计不能欺负小妹子。”绍彬心念一动：“当然。”

　　便在此时，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从医室里传出。二人闻声同时站起。芷缨听得哭声洪亮，惊喜交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泪珠还挂在眼角，春花般的笑容已绽放于眉梢。绍彬激动道：“我们看看去。”芷缨跟着他大步迈开，刚跑出一步，忽然小腿一酸，不由自主的坐倒在地。

　　绍彬赶着将她扶起。芷缨眼神焦急，不住的往医室方向探望：“我休息一下就好。你先去吧，我跟着就来。”绍彬道：“你别乱动，我回来告诉你也一样。”扶着她在大石上坐下，又仔细叮嘱：“等着我。”这才健步如飞，往医室内跑去。

　　芷缨望着他背影远去，眼光似乎也追随他奔到了那妇人的床前，腿上肌肉虽痛，心中却好不欢喜，想道：“彬哥的法子真是再有用不过。”忍不住朝着许愿池的方向，低垂眼眸，嘴角微笑，双手虔诚的捧在胸前：“谢谢你，慈悲的圣母；谢谢你，可爱的硬币……”

　　话音未落，鼻尖忽闻得一阵浓香甜腻的牛奶味。芷缨心头一怔：“难道彬哥将孩子抱出来了？”惊讶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换在脸上，眼眸睁处，却惊见馥贞正跪在自己的身边，双手合十，正学着自己的样子，对着许愿池的方向，念念有词。

　　芷缨大惊，忙着往旁挪开一步，待看清身边人是馥贞，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馥贞从章炳银手里挣脱出来，逃来此间，恰巧碰到芷缨，眨巴着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感谢硬币啊？”芷缨余惊未消：“你怎么……怎么一声不响的……”馥贞眉宇奇怪，拉住她的手不放：“你快说说，你为什么要感谢硬币啊？”

　　芷缨轻轻的挣脱她手：“因为……”馥贞忽然大叫一声：“我知道啦！”眼神诡谲，瞟瞟亮光闪闪的许愿池，伸出根指头，笑着指向芷缨的鼻端：“你说得没错，我要是有钱了，我不仅感谢硬币，我还要谢天谢地，谢土地公公，龙王老爷呢！”掰着十根手指头，欢欢喜喜的盘算了一番：“我要是把里面的硬币全都给捞了上来，那我不就成土财主啦？”拍拍芷缨的肩膀，笑嘻嘻道：“好主意，难为你想得出来！”内心喜不自胜，想到事不宜迟，卷起袖子，当真说干就干，这便要跳下池子去。

　　芷缨忙拦住她道：“你不能去。每一枚硬币都是一个心愿，你不能带走别人的心愿。”馥贞一愣：“心愿啊……”神色立转郑重：“你说得有道理！”重重的点点头，停住了脚步不走。芷缨舒了口气，想她平时虽然玩闹惯了，但在信仰方面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正想褒奖她几句，忽听得她语气欢愉：“你知道的嘛，我这个人呀，什么事情都懒得做，就是喜欢乐于助人！既然人家有满池子的心愿等着去实现，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我这就去把它们全都给捞起来，仔细观瞻一番。你要是不放心，待我研究完了，再还回来不迟啊！”不待芷缨张口说话，又抢着补充一句：“难道我还会要了他们的不成？我一个人哪儿许得下这许多愿望啊？”脸上写着：“我你还信不过”几个大字，口中“啦啦啦”的哼着小调，蹦蹦跳跳落下石头去。

　　芷缨摇了摇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追上前一步：“哎，你听我说……”忽听得背后脚步声渐响，绍彬满头大汗，从后赶至，神色间满是欣喜：“芷缨，你快猜是男是女？”

　　芷缨抿嘴一笑，不及回答，指着身后道：“这是我同学……”刚想为二人引荐，扭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馥贞早还没了踪影。绍彬奇道：“你同学？她人在哪儿？”芷缨微微一愣，旋即便想馥贞活泼跳脱，最喜欢躲躲藏藏，颇有些神出鬼没之意。想是她又碰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瞧个新鲜去了，一时找不到她也属正常。顿了一顿，复又将心思放回那妇人身上：“我猜……是一对小兄妹！”

　　绍彬摇头。芷缨黯然：“原来不是双胞胎啊……”绍彬一笑：“是一对小兄弟！”芷缨大喜：“真的么？那再好也没有了，有哥哥陪着弟弟，弟弟伴着哥哥，两个小朋友以后就不会寂寞啦！”绍彬道：“他俩以后天天打架，当然不会寂寞了。”芷缨嗔道：“你怎么说人打架呀。你该说兄弟俩相亲相爱，互相扶持。”绍彬道：“我和我哥就从小打到大……”芷缨道：“原来你还有个哥哥呀？”绍彬道：“就可惜没个妹妹。”……

　　馥贞躲在二人身后的草丛中，越听越不明白：“他俩在讨论生孩子？”脸上登时大羞：“哎哟，还没见公婆，就先想着生孩子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奇兴奋，眼睛睁得老大，眸中添满光亮，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大气不出，凝神探听独家情报。

　　只听绍彬道：“你不也有个姐姐吗？”芷缨眼神骤然黯淡：“只可惜，我姐姐她不喜欢我。”绍彬顺口接道：“我喜欢你！”芷缨一怔，顿时涨得满脸通红。馥贞在草丛后差点惊叫出声来，若不是四下无人，她肯定要立时蹦起，招呼众人一齐来围观。绍彬见芷缨神态娇羞，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微微一愣，暗悔自己出言突然，又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心里面把你当小妹子看待，哥哥喜欢妹妹，这很正常，你刚才不也这么说吗？”

　　芷缨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我想多了。”脸色绯红的朝绍彬望了一眼，突然间发现听他说喜欢自己，内心还是很欢喜的。此刻他阐明了误会，心中却反而有些小小的失望。馥贞察言观色，心中偷笑：“假，你明明就是喜欢人家，还装什么大哥哥，要来保护人家小妹子啊！”

　　二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芷缨将手攥在胸前，含羞低头，默默的想着心事。绍彬见她手掌红肿，手背上划着几道殷红的指甲印，心中酸痛，柔声道：“还疼吗？”芷缨“啊”了一声，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左手伤得着实不轻。刚才她一心都在为那妇人担忧，是以丝毫没有留心手上痛楚，此刻细看之下，顿觉指关节如要被捏断了一般，手背红肿发烫，当真连动一下都刺骨酸痛。

　　绍彬爱怜的注视着她，伸手想要拉过她的伤手查看。芷缨一呆，眼瞧着绍彬的手伸到了面前，下意识的往后避开一步，将手藏掖在了背后。绍彬一怔：“我……我没有……我只是想……”芷缨脸颊晕红，心脏突突乱跳，浑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馥贞在草丛中探头探脑，见芷缨躲躲闪闪，心中好生纳闷：“生孩子的事情都讨论过了，老夫老妻，还装什么羞涩呀？”

　　一念甫毕，忽听得大石旁传来了一个油腻腻的腔调：“哎呀妈呀，小夫妻，害羞个啥劲儿啊？牵个手都不会吗？来来，我教你……”馥贞赶紧伸长脖子一望，只见一个干瘦的男生吊儿郎当的夹在郭夏二人中间，定睛一看，正是章炳银。

　　馥贞暗骂：“千年老乌龟，吃饱了没事做！人家小俩口好好的，你来瞎掺和些什么呀？”捡了几枚棱角尖锐的小石子，捏在手心，准拟他一搞怪，自己立时出手相助。郭夏二人见章炳银突然出现，心下都是一震。

　　章炳银满脸自信，作老身长谈状：“郭大少爷，我跟你说啊，这对付女孩子嘛，你不能老问她愿不愿意，这不要牵手是吧？直接牵了不就得了么！”手臂疾伸，当着绍彬的面，一把将芷缨的手拉到了自己手中，表情洋洋得意：“这其实没啥难的，第一次是有点难为情，熟练了就好办事儿，总是要多练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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