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咫尺之间

　　“原来，那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楚国暄王爷。”楚宫一座精致雅趣的客院里，

　　清爽的水流从凉亭下方淙淙而过，小榭内繁花似锦，熏香缭绕。苏绎宸端坐案后，翻动着几本架上旧书，慕容轩靠着雕花护栏，开口道。

　　“楚宫果然富丽堂皇，举世无双，”苏绎宸站起身，踱到他身侧，“这水榭典雅不失纯趣，每次细看都让人赞叹。如此景致，风国皇宫就逊色了太多。”他抬手止住了正要插话的慕容轩，接着道，“风国东南多险山急流，西域又是大漠戈壁，可这楚国，锦山秀水，钟灵毓秀，实在是不公。”

　　他自顾自说着，慕容轩愈发不解，定神看着他。苏绎宸微微一笑，“都说一方山水一方人。楚国皇室有暄王这样年轻有为的顶梁柱，真乃幸事。”

　　心道他又大抵又要埋怨一番风帝无能，朝中派系纷杂混乱不治，慕容轩无奈撇撇嘴。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叛军之罪定的草率，焰城军衷心护国数十年竟落得如此境地，令人扼腕叹息。但他毕竟不同于苏绎宸，出于草莽，浪迹江湖。他出身将门，早已视保家卫国视为与生俱来的责任，虽暂且无法为国出力，却无法置风国于不顾。对于苏绎宸这样的言论，开始他还有心驳斥，现在也不甚在意了。

　　“暄王确实卓尔不群。”慕容轩顺着他的话淡淡道，“但暄王府那个大少爷，飞扬跋扈，交纵蛮横，实在有辱世家弟子的风度。”

　　“没想到暄王治军整肃，治家却如此宽松，那人看上去一事无成，倒是凑热闹的一等好手，暄王当是没有着力栽培于他，”苏绎宸看了眼慕容轩，“豪门世家向来不会少了子嗣，偏重一个难免就轻视了另一个。你和你妹妹慕容薏不正是如此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容轩白了他一眼，转眼凝视着亭下，玲珑缤纷的花瓣荡在涌动的水流，半晌他道：“薏儿自小就颇为聪慧伶俐，学艺之后更是天赋尽显，武功高强焰城军少有人及，任我如何努力精进都难以匹敌。放眼风国，也很少有她那般灵动的姑娘，可不知为何，父帅始终……始终都对她怀有芥蒂……”

　　苏绎宸本是随意谈及，不料又将他卷入了缱绻往事。他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其实这暄王最闻名遐迩的倒也非战功，而是一场艳遇。听说他在庆功宴上邂逅了一位女子，那才真当得上一句国色天姿。彼时暄王年轻气盛，既是楚帝的亲弟又有战功，想必是要揽佳人入怀的……”

　　“阿宸，你是打算和我讨论暄王府有几个侧妃，几位少爷吗？”慕容轩音色冷冷。

　　苏绎宸见他神情不悦，忙说道：“师兄是看你心情忧郁，想谈些轻松地为你排解一下……”

　　慕容轩斜眼一扫，知道这人大概是唠嗑病又犯了。他一向不喜他随性肆意，总在细谈正事细前扯一两段风流艳事，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苏绎宸暗自叹气，“好吧好吧，总是这样无趣。我在暄王府的确发现了一些线索，准确的说，是在暄王爷身上发现的。”

　　慕容轩立刻回头，急切的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暄王爷难道并非中毒？”

　　“是中毒，不过，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应该说价格不菲，甚至可以说，价值连城。”苏绎宸一顿，“蝰蛇之毒配以麝香，添上各种辅料，有麻痹之功效，效力长达半月。可这蝰蛇出没于深山，而麝香来自西域，能集齐两种几乎已不可能，更何况还有诸多辅料。这种毒我只在医书上见过，未曾料到有生之年竟能接触到此类病种。”

　　“极其罕见……”慕容轩似乎记起了什么，“与翠菊莲香酒相较呢？”

　　他嗓音淡淡，如薄暮朦胧的轻雾，心底最深的伤口轻易揭开，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特别的情绪。

　　翠菊莲香酒与千竹葵碎粉。慕容轩母亲，风国沁怡长公主所中之毒。苏绎宸一时语塞，细细思索后方才谨慎回答：“一个制毒方式难以察觉，一个制毒原料千金难求，不论出自何人，”他犹豫地看了眼慕容轩的神情，“都是顶尖用毒高手。”

　　慕容轩再次偏过头去，无言地望着宫殿顶端渐渐退离视野的夕照。晚霞泼墨一般染红了远空，将晋城拥于一幕淡彩的薄雾里，喧嚣静下来，心中仅存的希冀也随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又一次，苏绎宸身为医者的素养让本已迷乱的前路更加茫茫无尽。慕容轩阖上双目，紧锁眉头。洛沂族下手毒害母亲是情理之中，但归根结底这只是一桩单纯的私人恩怨。可下毒谋害堂堂暄王爷，如今楚穆帝的亲弟弟，实在是动机难料。他暗自摇摇头，一双星眸满含期待望向不远处的苏绎宸。那月白轻衫的少年也仅仅长他一岁，可心智谋策却缜密入深，自己不及之处，他却未必。

　　果然，苏绎宸整理完桌案上的典籍，拂袖起身，踱到凉亭中，缓缓道：“暄王遇刺一事，很可能与淑麒贵妃无关。”

　　慕容轩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苏绎宸凝望前方，娓娓道来：“淑麒贵妃为楚帝宠妃，多年来虽无子嗣但恩宠不减，足见楚帝对其的偏爱。暄王是楚国军中战将，朝中重臣，更是楚帝的亲弟，如此地位的二人，怎会毫无交涉？若洛沂族是为复仇而刺杀暄王，十几年来最不缺乏的便是机会，何必等到如今动手？况且此毒令中毒之人失去意识，但并不致命，如此看来，下毒者并非要加害于暄王，更可能是暄王的存在干扰了某项计划的执行，只需使他缺席即可。”

　　他这番推论可谓有理有据，慕容轩点点头，苏绎宸继续道：“刺客熟悉王府线路，武功高强，完全可以致暄王于死地，却偏偏只是令其昏迷。我猜测，下毒一方根本没有伤害暄王的意图。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暄王便会自然苏醒，届时他的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既然淑麒贵妃洗清嫌疑，不如我们换个角度，”苏绎宸灵眸微转，含笑看着慕容轩。

　　“换个角度……师兄的意思是，毒.药？”

　　“价值连城，千金难求。”苏绎宸颔首，“楚皇宫外，何处何人能有财力和人力制得此毒？”

　　“晋城……落雪阁？！”慕容轩一声惊呼，如梦初醒。

　　“没错，落雪阁。晋城出了名的富庶之地，三国的权臣贵客都喜欢出入此阁，毫掷千金唤得艳冠群芳的姑娘，一度良宵。”

　　“风月之地而已，为何会……”

　　“阿轩，你少时随军，江湖传言了解甚微。”苏绎宸一摆手，“三国之间早有流言，说那落雪阁中人并非表面那样只懂得醉生梦死，一晌贪欢。约莫三四年前，坊间流传提及此阁阁主，称其“览尽天下人，谋遍凡尘事”，他说着，嘴角弯出一个颇为赞许的笑容，“如此人物，何人不想一睹真容？只是如今，那阁主还从未让人如愿。”

　　“江湖之大，果然卧虎藏龙，举着烟花柳巷的旗帜在地下传递情报，这一招行得巧妙。”慕容轩托腮思索片刻，眸色一亮问道，“师兄的意思，我们该前去试探落雪阁此次刺杀的目的？”

　　苏绎宸把玩着手中羽扇，扬起清风阵阵，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阿轩可还记得，你那个由楚入风的焰城甲士对你说过什么？”

　　慕容轩一怔，墨瞳遽然睁大，记忆中凌乱的线条渐渐清晰起来。

　　那日误入莽山的焰城旧部，颤抖着告诉自己他的见闻。薏儿仍活在世上的消息已令他心神不宁，思绪杂乱，仔细想来——

　　晋城，气派辉煌的庭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繁花似锦，柳叶娉婷……花间一女子，黑发如瀑，拨弦弄音……

　　恍若有一惊雷砸在心底，巨大的响声逼得他胸中窒息。他几乎跳了起来，一把狠拽住苏绎宸的左臂，目光灼灼似要燃烧，“她在落雪阁！她是不是在落雪阁！！”

　　身旁的人一颗燃动的心脏就要跃出胸膛，苏绎宸深邃的眼睛依旧平静。良久，估摸着慕容轩已经冷静下来，苏绎宸侧身推开了搭在衣袖上的手。

　　“阿轩，早在莽山，我就有此想法，如今落雪阁又一次动作，不过是让我更加确定罢了。”他一改往日的嬉笑，神色分外严肃，“关心则乱。我一直压抑着没有将事情告诉你，是担心你对慕容薏的感情遮蔽了你的双眼。落雪阁可不是以刀枪剑戟说话的战场，那是一个无底洞！如此恢弘的殿宇岂是一日之功？‘览尽天下人，谋遍凡尘事’岂能说做就做？我们势单力薄，过早暴露于落雪阁视野之中，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夜幕在不经意间悄然拉下，一轮圆月隐于波浪般的云层之后，忽明忽暗。楚宫内灯火渐起，繁星般铺开了视线的每一寸。慕容轩焦躁的心绪在洁亮的月华之中慢慢平静，他凭栏默立，双手指骨紧紧交错在一起。

　　二人许久都未曾言语。苏绎宸撇下慕容轩径自回到屋内。两个粉裙淡妆的楚宫宫女提着晚膳进来，一个为二人布好菜盏，另一人将屋内火烛齐齐点燃。

　　宫女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慕容轩低头兀自长叹：“我望这明月，心中窃以为与她共处一城，没想到依旧是咫尺天涯。”

　　苏绎宸放下玉碗，俊俏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里添了一分柔和：“阿轩，事在人为，咫尺天涯总胜过真正的海角天涯。至于那落雪阁，”他黑眸一凝，星芒乍现，“我一定要去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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