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抽丝剥茧

　　午后，日正当头。

　　晋城的夏日一贯燥热，盛暑更是难熬。街上摊铺大多闭门不出，偌大的都城阒寂无人。也许是纵使有美人相伴，熏香缭绕，仙乐绕耳也无法让人忘却现实的酷暑难当，午后的落雪阁不似寻常时段那般热闹。湖面莲叶田田，嫩红的芙妖冶多姿，湖心亭宛若亭亭出水的少女立于其间，亭内空无一人。

　　正对着湖心亭的后阁一雅间内，秋寒倚窗独立，左右长廊中人的举手投足都尽收眼底。一弯湖水恬静淡雅，柳梢娉婷垂落于湖岸，纹丝不动。

　　他定神望了一会儿，拉下了帘笼。解开腰带褪去上衣，拿起桌案前一瓷碗，将剩余半碗粘稠的液体抹在肿胀的肩头，一丝清凉沁入心肺，与酷暑艰难地斗争着。他苦笑，这血灵芝甚是金贵，天气燥热它便在体内蠕动，致使他血气翻涌内力失调，须时时依赖药膏。当初欲留阁一月是为谋划布局，化险为夷，如今看来，要想回府去只怕都是有心无力了。

　　他闭了闭眼，试着忘却右肩的酸麻感，将一串串思绪整理清楚。暄王府遇刺，以凌祈的思维能力，大概也不知道要封锁消息，秋寒不必出门就能想象，此事必定已成为晋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广为流传。不过，真正搜集网罗，渴望得到消息的人，绝不会从百姓口中道听途说，去分辨那些虚虚实实的流言。

　　那人得到消息早在他计划之内，而薏儿即将面对的，是整个谋策中最关键的一环。慕容薏心思百转，玲珑聪颖，而那人眼光老练毒辣，心机深不可测。这局心棋，胜负着实难料。

　　恢弘大气的楚皇宫内，秋寒细细思索的人，此刻也正临窗远望，视线似要越过重重楼顶，直击人流涌动的市侩中心，那栋令无数人赞不绝口的华美楼阁。

　　“落雪阁。”淑麒贵妃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蒸发在炎热的空气里。

　　“圣母？”一旁青衣束发的罂烨皱眉问。

　　“落雪阁，落雪阁。”淑麒贵妃右手指腹敲击着窗沿，语调悠转，道不清其中滋味。

　　“圣母是怀疑，暄王府的刺客来自落雪阁？”罂烨试探着问。

　　“不是怀疑，”淑麒贵妃妖艳的红唇抿成一条线，“是确信。”

　　“属下……属下以为证据不足，不知圣母如何确信？”罂烨踌躇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先是本宫的寝宫，接着是暄王凌江的府上，依你看，这其中有何关联？”

　　“关联……但这两起刺杀，很可能不是同一人所为啊。”

　　“提起凌江，你想到了谁？”贵妃干脆地问。

　　“自然是月圣……吟月。”吟月叛族，自是不可再以月圣女称之，但说起暄王凌江和洛沂族的关系，族人又怎会不知？

　　“这么多年，我们的情报始终到不了落雪阁的顶端。本宫见不到落雪阁的阁主，不代表本宫不会猜测。”贵妃冷笑一声，“落雪阁阁主，一定是吟月和凌江的小孽种！当年本宫一时心软，没有纠察到底，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如此忘恩负义，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兴风作浪！”

　　“圣母的意思是，落雪阁阁主乃是吟月的孩子……那如今，也有十八岁了……”罂烨轻轻念着，曾经种种浮上心头。

　　“这些年，洛沂为何查不到一丝一毫关于那个孩子的信息，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打探不清？”贵妃语声凿凿，“放眼楚国，除了落雪阁，还有什么地方是洛沂无法渗透的！”

　　“所以圣母觉得，那孩子早已知晓了当年的事情，现在欲筹划报复？且不说当年知情人或是远走或被暗杀，他该如何得知；即便他查探到了实情，他可是洛沂月氏一族的血脉啊！为何会……”

　　“落雪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贵妃嘴角挑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览尽天下人，谋遍凡尘事。’也许是坊间流传过于夸张，但我们的洛沂的眼线总是在落雪阁受阻，被断被灭，一定有其缘由，”她抬起素手，华贵的金镶镯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罂烨，你看看如今的素月。本宫将她嫁与楚国皇子，她沉默顽抗；但凡提及她母亲，她就出言不逊，根本不把本宫这个圣母放在眼里。素月由本宫抚养长大，尚且如此，至于那小孽种，呵，”她魅惑的双目斜斜，“月氏血脉又如何，只怕他对洛沂早已无半分人情！”

　　淑麒贵妃已是半老之年，风姿丽颜却仍旧不逊于双十年华的少女，那一身妖娆妩媚更是常令楚帝欲罢不能，驻足流连。此时，她尖刻地说着，眼底一派狠烈肃杀，全然未曾注意到身旁青衣护卫如冰的面色。罂烨紧握成拳的左手微微抖动着，深眸凝视着前方，似乎已然越过万丈红尘，前尘往事段段轮回于心。她惨白的薄唇抿成直线，雕像般一言不发。

　　月圣女吟月……多少年来，她的旧事已成为洛沂尘封的秘密。世人唯知吟月病逝于暄王府，令曾目睹她坠于暄王胸前，二人浪漫缠绵的看客们直呼可惜。只有她知道，面前这位貌似雍容华美的贵妃是如何疯狂地高喊她的名字，嘶哑的声音，入魔的震怒至今还绕在每个族人心头，一想起便战战兢兢。

　　“把她给我杀了！否则，你们也不必活着回来复命！！”哪怕面对的是洛沂族最黑暗而致命的杀手，她下令依旧毫不留情。

　　直到她的首级被盛放于精细的杉木匣内，递到她面前。贵妃修长细腻的手指触上那白皙如玉的前额，从浓密的发间穿过，随侍的族人一阵恶心，颤抖着目光移过去，只看到贵妃如沐春风的笑容。

　　她满意地阖上木匣，朗声为立功的族人安排了嘉奖。尔后她目色一冷，厉声道：“这贱人生前留下了两子。杀了她丈夫，将那秦素月给我押来。另外，你们几个，”她吩咐立了功的族人，“去暄王府上，把她和凌江那个神秘的小贱种带去沂水边，本宫倒要看看，她百般珍爱的孩子究竟是何模样！”

　　“日圣女！”其中一人突然跪下，语声凄厉，“月圣女已殁，就请您开恩，留下她的血脉吧……”

　　淑麒贵妃侧眼一横，冰冷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从今以后，洛沂再无月圣女。今日是本宫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今后再犯，你们知道后果！”

　　“圣女……您可以亲自抚养素月……”罂烨依稀记得，自己一生都未感受到如那刻灭顶的恐慌，在洛沂圣女的暴怒之下，她稳住声音冒死说了下去，“那孩子容貌倾城，将来必能为洛沂所用……”

　　贵妃妖娆的眼角一翕，似乎心有所动。秦素月的确承其母美貌，而自己膝下无子，洛沂的后人中，也只有秦素月是月氏嫡系，日后有资格成为洛沂的圣女。以洛沂族如今的实力，无疑还需楚帝的帮扶，若因一个孩子而公然与楚帝最欣赏的皇弟凌江对峙，也确非上策。

　　大殿中一阵摄人心魄的死寂，半晌，贵妃终是缓缓开口，声音降了下来：“先给我查清凌江那个孽种的动向，看住他，如有异常，立刻诛杀！”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追查，便是十六年倏尔光阴。而即便如此，洛沂族的探子们至今仍在迷雾之中跌跌撞撞，连那孩子的性别都未能查得确切。

　　刚开始追查那些年，暄王手下的护卫让洛沂探子无从下手，待到数年后洛沂族人顺利在暄王府埋入暗桩，得到的情报却是，暄王凌江膝下两子，无女。传言中洛沂月圣女与楚国暄王爷的孩子如一瓣翩然而落的雪，消失于半空中，一丝细微的拨动都没有留下。

　　十六年，洛沂族在楚国牢牢扎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动荡不安，满目疮痍的迁徙民族。而十六年来的细心查探，竟然从未有人怀疑过落雪阁阁主的身份。如果那位江湖传言中一柄沉水，两袖清风的无双公子真的是洛沂血脉，那么以落雪阁的人才济济，威名赫赫，想要铲除洛沂也未必没有可能……

　　“罂烨！”听到一声呼喊，青衣护卫连忙转过头，躬身道：“圣母！圣母恕罪，罂烨只是记起了一些往事……”

　　“呵，往事。”贵妃嗤笑，不置可否，另外问道，“你在本宫身边时日最久，暄王府遇刺一事，你怎么看？”

　　“属下以为，无论两次刺杀为何人指使，都是操之过急。”罂烨平复了情绪，正声道，“但属下不解，若两次刺杀都为落雪阁之人谋划，那蝴蝶镖……”

　　“蝴蝶镖……”贵妃浓眉紧蹙，深眸暗动，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要事，转头问道，“罂烨，风国长公主那边，处理得可干净？”

　　“回圣母，酒配香，毒素隐蔽，不可能查得到，”虽不知她此问何意，罂烨中规中矩回答，“况且属下得到的回报称，风帝并未细查，就草率定了慕容家叛军之罪。”

　　“呵，果然本性难移，还是那般胆小如鼠。”她轻蔑地笑着，“楚军实力强于风军百倍，风国本就靠着焰城军抵死护国，如今焰城覆灭，灭国是迟早的事。”笑容娇媚，字句却幽狠如炼狱，“待时机成熟，我会让全洛沂亲眼目睹风国倾覆的好戏，犯我族者，血债血偿！”

　　一旁躬身答话的罂烨浑身一颤，眸色不安地移了移，却又听闻圣母不屑的语声：“至于慕容家的血脉，苟延残喘而已。不管是谁在和落雪阁联手，本宫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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