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离若无别

　　“老大！老大！”不远处传来呼喊，商人微微一愣，随即缓过神来。他最后看了眼雨中孤独伫立的石碑，转身朝木屋走去。

　　十七载年华，他从未欣赏敬佩过任何一个人。直到被那个小他两岁的少年送到了晋城，有幸窥见了他一身惊艳的武功，在他身边襄助打理全阁，目睹他不费吹灰之力根除风国隐藏最深的杀手集团，不出一兵一卒瓦解南海蛟龙族对楚国的大举进攻。

　　那双墨眸深如黑海，仿佛能直抵每个人的心底最深处。冷似寒冰的面容下，他的所作所为总能在无意间温暖身边的人，哪怕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哪怕其实，他才是最需要被温暖的那一个。

　　“在下落雪阁阁主秋寒，欢迎萧公子来到楚国。”

　　谢止歧，萧亦如。

　　一边是北齐雪境般无止境的冰冷与绝望，一边却是晋城阳光延绵不绝的温暖与希望。一切都改变着，可心境一如往昔。

　　他如是，他亦如是。

　　晋城东南，缺月高悬。夜的羽翼沉沉覆盖，空旷安静的街道不时有行人匆匆走过。如果巍峨气派，森严庄重无可比拟的楚国皇宫是权利与地位的聚集和象征，而人声鼎沸，繁荣华美无出其右的落雪阁是晋城民众生活的中心，那么此处这幢规模不小的府邸可以说是与“中心”，“权利”等词汇毫无干系了。

　　府邸的主人七皇子凌瑧年二十有一，及冠未久，在楚国诸皇子中一直是存在感甚微。楚帝正值壮龄，对立储一事向来是漠不关心，但皇子们各自增添筹码，明争暗斗早已不是秘密。落雪阁虽是坐落于京畿，却向来少涉庙堂，尽管如此，皇子相争的情报依然会时不时被送上萧亦如和叶微澜的案头，秋寒感兴趣时也会瞅上一眼。不过只要事态的发展不会过于夸张，楚国百姓没有受到干扰，连楚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落雪阁定不会多管闲事。

　　所以，可想而知，为了搜集到凌瑧此人的情报，落雪阁几乎是倾尽全阁之力。用陆瑶荔的话说，“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总该做一些有身份的事吧”。无数条情报网被调动，各式各样的民间故事和流言让萧亦如与林彦心哭笑不得。不过众人最终还是得以将一份较为齐全的情报呈到秋寒桌前。当日秋寒漫不经心地翻开这卷文案，快速看完，对凌瑧给予了四个字的评价：“很有特点。”

　　在这样一个皇宫内灯火通明，落雪阁热闹非凡的普通夜晚，七皇子的府邸很快被人遗忘。也许只有在白日，百姓们偶尔经过，侧头看到建筑的气派和典雅，才能勉强忆起这偏僻的角落住着的也是一名皇子。

　　但落雪阁众人都十分了然，精明狡诈的淑麒贵妃为秦素月选择了这样一位与诸皇子相比黯然失色的夫君，实为上佳之策。

　　已过酉时，府门紧闭，府内几扇窗内亮起幽幽烛火，隐隐有些许人声传来。府邸侧面是大片的树林，夏风撩过浓密的枝头，蝉鸣愈发激烈不止。一条人迹罕至的林间泥路上，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先是躲藏在粗壮的树干之后，扫了眼院墙上破败的蜘蛛网和石壁墙角慌忙逃窜的虫鸟，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闷热的夏夜只有蝉鸣回荡在天地间，森严的院墙与阴密的树林相互映照，一丈之间隔绝了都城的喧嚣与熙攘。

　　慕容薏不自觉伸手碰了碰面颊，几个时辰之前易容完毕时她盯着铜镜里那个人的脸，几乎要尖叫出声。林彦心的妙手着实令人钦佩，可自己的面部换上了别人的样貌，总还是难以适应。虽然她深知在这样的皇子府，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引起怀疑从而惹火烧身，可留给她习惯的时间终归是太短。指甲刺入手心，她强迫自己忘掉易容之术，只是演好自己的角色，却还是很难如愿。

　　“通常易容之术只能保留一周，这种改良的秘术靠药物也最多能保持一月。薏妹妹，速战速决。”林彦心凝视她的目光十分坚定。

　　一月时日，从如此低的起点，达到那样高的目标，她的紧张远远多于心底的自信。她原是焰城军的少将军，最为擅长与习惯的是两军对垒时的战术兵策，滚滚狼烟中的刀剑相逼，如此玩揣人心，细致而微密的谍探活动于她而言还真是首次上阵。慕容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密林绕出，行至与正门同街的侧门，几步跨上台阶，就要敲动门环，指尖却有了片刻犹豫。

　　“啪！啪！啪！”今日午后，叶微澜看着林彦心忙碌一个早晨的杰作，很是欣赏地鼓了鼓掌，“不错不错，比原来好看多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讽刺回去，忽然想起此刻自己已是一不会言语的哑女，因而只是轻蔑地望着他。叶微澜“哗”的一声收起手中折扇，弯下腰，迎上慕容薏的眼睛，虽然容貌已改，但那双眸子还是一贯的清澈水灵。

　　“三点小建议：第一，藏好你的脸。第二，藏好你的声音。第三，藏好你的武功。哦，还有，”他轻描淡写道，“藏好你的命。”

　　“阿澜！”林彦心不悦地提醒他。她走过来推开叶微澜，拍了拍慕容薏的肩膀，“薏儿，你现在与她很像，放心，不会有事的。”

　　慕容薏剜了叶微澜一记眼刀，朝林彦心咧开笑容，点了点头。虽然这个笑容多少有些安慰的成分，但箭在弦上，无论是她还是落雪阁，都已别无选择。

　　“好啦，薏儿，走吧！”林彦心扶起她，一边说道，“一会儿会有马车将你先送抵小映寄居的阁楼里，你在那儿换上她常穿的那套衣裙，然后再送你到七皇子府。”

　　“不用担心，人都是我亲自安排的，不会有任何纰漏。”

　　“进了府中，想办法联络我们，瑶荔大部分时间会在附近勘察，有任何危险都会立刻派人告知你的。”

　　她不停地念叨着，可慕容薏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甚于自己的紧张。她并不表露，只是一如既往微笑着点头。两人说着走到了落雪阁侧门，已有马车在门口等候。慕容薏挣脱林彦心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林彦心心下一沉，正要叫停她上前的脚步，慕容薏却忽的旋身抱住了她的肩膀。

　　“薏儿……”两人本就身材相当，林彦心顺手搂过她的腰，感觉到她的柔软的发丝里沁人的清香，霎时间离别之意汩汩涌来。她及时收住眼泪，用力回抱住慕容薏。这个聪慧如冰，澄澈如雪的姑娘本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却偏偏一个人拿起了复仇的利箭，孤军深入，四面受敌。她知道她出身将门，性情坚烈胜于寻常女子，此番诱敌也无人比她更加合适，可此般霁月光风，舒雅轻灵的姑娘，她如何舍得任她离去？

　　她不由自主地回首仰望，炎炎烈日当空直射而下，顶层阁楼浸没在耀眼的光芒中，徒剩下一片虚无。她看不真切，但她相信，一定有人立于光晕之中，默然低头凝视着这里的一切。

　　林彦心紧紧搂住怀中的少女，同时仰头注视着阁楼的那扇窗。或许，他若不言，她亦会不语。他们似乎天生就那般契合，离别只当做重逢序章，而未来也不过是一个必将赴约的许诺。

　　慕容薏已松开双臂，又径自推开了林彦心的双手，转身而去。林彦心依旧沉浸在思绪中，蓦地手心一空，才恍然发觉她已离去，随即朝她喊道：“薏妹妹！”

　　慕容薏已迈出两步，闻声回眸，淡淡一笑，询问地看着她，林彦心欲言又止，似是鼓起勇气问道：“你真的……真的不去与他道别？”

　　慕容薏听出了她的担忧，却只是浅笑着摇头。她握紧的手心摩挲着那块乳白色的羊脂玉，玉面的突兀撩过掌纹，脑海中一遍遍荡过昨天夜里皎洁似雪的月光，唇角若有若无的余温，宛若白纱轻笼的落雪阁顶泻下了一串星芒。她微仰起头，任夏日烈焰铺满清秀的脸庞，绽出一个优雅的笑容，风铃般的嗓音缓缓道：“告诉他，入秋之后，备好我最爱的桂花酒，我会回来取那串，”她稍稍一顿，澈亮的眼眸闪过刹那光泽，“落雪铃。”

　　她钻进马车，拉下门帘，再也没有多看那华丽的楼阁一眼。车轮碌碌远去，扬起两行尘土，遮蔽了回阁的路，也掩去了不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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