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谁可抉择

　　寅时刚至，秋寒就醒了过来。这是他数年护卫生涯养成的习惯，即便进入落雪阁后，林彦心每日细致调养，这些却如同烙印在他身上的伤痕，永生难去。他拉开帷幔，天际已微微泛白，清晨的空气清澈爽朗，沐浴其中，望着淡色的天空，眼底眉心是永远化不开的结。好一会儿，他没有动静，最终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束紧黑衣，抓起沉水，从窗沿一跃而出，掠过依旧沉睡的落雪阁，朝熟悉却未知的方向而去。

　　淑麒贵妃遇刺之事，他相信王爷一定先于他知晓。慕容薏擅闯王府那日，王爷抢夺冰影那刻，他分明看出他的怀疑。虽然少时秋寒从不被允许叫“父亲”，可他绝对比他的两个兄长要更加了解凌江的为人。就像现在，贵妃遇刺消息传入阁中的刹那，他便开始担忧，向来心思缜密的王爷究竟有没有可能将这两件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结合起来。

　　落雪阁到王府，这条路就如同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一直以平静无澜的姿态从容地走着。可这一次，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忐忑：若是暄王大张旗鼓到落雪阁来要人，他估量自己很可能无法护她周全。为今之计，他必须主动出击。同时，纵使他心心念念她的安危，也不能再将她留在落雪阁了。

　　“秋公子，二少爷今日出门散心了……您看……”王府管家早已熟知秋寒在府中的境遇，知道如果没有二少爷，这位总是云淡风轻，看不出情绪的年轻公子会遭遇什么。虽然王府上下都对秋寒的身世十分好奇，但凌江数年严苛的治家规矩还是让府中上上下下数百号人懂得了“祸从口出”的道理。

　　“不必，我是来找王爷的。”秋寒解释一句，进入前厅，凌江王爷此刻正闲散地翻着书卷，瞥了一眼匆匆赶来的秋寒。

　　“见过王爷。”秋寒跪地行礼，听到身旁惊讶的声音，“秋公子……”

　　秋寒抬头，原来是孟薪。上次府中一次很不愉快的相遇之后他便鲜少见到孟薪，这次再见，他竟已有资格在王爷身边伺候。孟薪更是讶异，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得以近身伺候王爷，也听王爷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讲过一些事情。此番了解了他的过往，再见秋寒似觉有万语千言，可秋寒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示意他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孟薪只觉得那个眼神里暗含了太多，他霎时咽下要说的话，小心翼翼观察着王爷的表情。

　　暄王凌江似乎心情格外的好，正在翻阅书册，面上一道道纹路都舒展开来。他望着台阶下低低跪着的身影，悠悠开口：“朔儿今日出门了，这月的药备足了吗？”

　　“回王爷，属下已安排妥当。”

　　这是最为平静的问答，秋寒心有所求，可他最是清楚自己绝不能向凌江贸然提出。时机尚未成熟，他只能耐心等待，可凌江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所料。

　　“本王近日拜访了一位江湖郎中，”凌江翻了一页，不紧不慢道，“听闻了一种叫做血灵芝的物什，你可知晓？”

　　血灵芝……秋寒身为落雪阁主，可谓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但这种植物生长在高原，举世罕见，能探清其疗效功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且……

　　他霎时明白王爷的意思，猛抬起头，眼里不是凌江所预料的惊讶恐慌，竟是淡淡的怀疑戒备。

　　“怎么，”凌江居高临下的斜视着他，“你不愿意？”

　　“属下不敢，”秋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垂眉稳住情绪，缓缓道，“属下斗胆问一句，王爷是从何处得知此物的？”

　　“哦？你怀疑我？”凌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秋寒撑在大理石地面的双手紧了紧，“属下的确听说过此物，但据属下所知，此物对二少爷的病症并不奏效。”

　　“哗啦”一声，茶杯忽然砸在地面，茶水溅在秋寒脸庞，他却恍若感觉不到，跪直的身子一动不动。水珠沾湿了额前丝发，一滴滴落在石砖上。

　　突发变故，孟薪被吓得浑身一抖，当即跪下，除了几句“王爷息怒”外脑海一片空白。王爷处事风格一向严明，但对待下人还是相当和气的，这种情况孟薪极少遇到，此刻唯恐说错做错什么，有些无措，只能不断用余光瞟向秋寒。

　　秋寒在一旁保持好跪姿，一字一句清晰道：“王爷，血灵芝以鲜血为引，以肉身为寄，生长过程极为复杂，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即便能够顺利育养，成熟后的血灵芝也很难药到病除。医书上虽然有成功的例子，但其概率之低，代价之大是书册上没有记载的……”

　　“闭嘴！！！”暄王几乎是跳起来朝秋寒吼道。一排小厮冲进房内，跪在一侧的孟薪焦急地给他们使眼色，直到他们会意退出，才算是把场面安顿了下来。

　　暄王离开座位，在厅内来回踱步，一干人等都噤若寒蝉，孟薪却始终觉得，不远处和他一样跪着的一身黑衣的秋寒，虽是默然不语，也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他周身的泰然总能传递给人一种心安。

　　半晌，兴许知道面对秋寒的吼声并无作用，凌江平缓语气，狠狠指着秋寒，道：“你口口声声说落雪阁前阁主的女儿擅岐黄之术，能医百病，可朔儿的病症至今进展寥寥。本王不知道你对朔儿安的什么心，但这一次，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秋寒再次抬头。凌江最是反感直视他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在秋寒很小的时候他就印象深刻。秋寒渐渐长大，黑眸里藏着的一切更是如同雾中花，水中月，他愈发看不破，也愈发心烦意乱。

　　“属下对二少爷的心，王爷看得很清楚。”

　　依旧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可在场的人都能品出其中意味。凌江愣了片刻，他是从未想过，秋寒居然敢用这样的语气与他对话；秋寒更是诧异，自己素来善于收敛情绪，但内心的底线还是有意无意被触碰了。可是，对于这句话，他并不后悔。

　　“好，”凌江冷笑，“既然是这样，那你应该没有异议。今日回去就将灵芝种上，到了时日就为朔儿备好药材。”

　　凌江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秋寒身上，听到这样的命令，秋寒仍是端正跪着，不动分毫。凌江倒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血灵芝。纵使多年来坚强隐忍如秋寒，此刻也踌躇犹豫了。自己是极阴体质，幼时一系列变故摧残让他的体质本就不如常人，入阁后日复一日运筹帷幄，呕心沥血，身体无时无刻不是处在崩溃的边缘，若不是有彦姑娘妙手长存，恐怕今日自己连跪在此处都是奢望。可血灵芝却是极阳属性，且不说以自己的躯体能否养育成功，只要它接触血液，给自己造成的创伤就无法弥补。倘若放在平时，以自己的能力，即便不能说服王爷，至少能挡下这一时，可现在，筹谋几个月计划已箭在弦上，发与不发已由不得他。

　　秋寒痛苦地闭了闭眼。几个月来，他算尽所有，却没想到在王爷一声命令就横亘在他原本周全的计划间。偏偏此番回到王府，他原本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求得王爷的应允。他自诩不是惜命如金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懂得，自己的命运就是拴在王爷手中的一根细绳，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但现在，他深深凝眉，他不愿再把生命看得那么轻缈，因为……

　　她的一颦一笑出现在他心底，也是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他试图抓住的泡沫。这个世界告诉他，他不配享受疼爱，不配拥有亲情，可没有人告诉过他，会有她那样的女子，邂逅在他的梦里。

　　他可以亲自将她送入危机四伏的皇子府，可以协助她进行九死一生的秘密复仇，可他做不到让她看着自己如落红般沉入泥土，徒在一旁无能为力。

　　秋寒一生中都未做过如此艰难的决定，艰难到绝望。他用力吞咽一下，使自己的嗓音不至太过沙哑。

　　“属下能否与王爷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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