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幻梦北原

　　风国。

　　马蹄声由远至近，一行人呼啸而过。为首一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星眸，漆黑的夜里灵动晶莹。坐骑已是四蹄如飞，卷起身后尘土飞扬，不过行色匆匆的这行人并不满意，都是全神贯注地瞄准前方，毫无他言。

　　路过一片浓密阴森的树林，为首黑衣人突然放慢了速度，右手抬起，紧接着，一行人都勒紧缰绳，屏气细听。

　　幽深的树林里突然出现火光，迅速将马上的人包围。黑衣人四下快速一望，意识到对方人手是自己数倍，当即心脏一紧，又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观察局势。

　　一位女子婀娜而来。从昨夜便开始萦绕心间的疑惑在他看清来人的那一刻了然于心。他目光刹时转为凌厉，右手立刻覆上剑柄，深知自己的状况或许熬不了太久，反正左右都是一场拼杀，这夜深人静的，求救根本毫无希望，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不过，那个在心中徘徊许久的问题，明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必须一问。

　　“我妹妹在哪？”

　　“哼，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关心她。”秦素月冷面如霜，轻蔑地斜视来人，“也无所谓，你就快要给她陪葬了。”

　　慕容轩强自稳住心神。右手轻微的颤抖被他不着痕迹地掩饰掉了。秦素月也没有耐心和他畅叙人生，一个挥手，手下便围拢一圈。

　　一片沉默。秦素月不发话，下属们没有一个敢动，而慕容轩正注视着秦素月戏剧般的表情变化，思索着原因。

　　“嗖”一声，慕容轩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根银鞭竟直扑面门。

　　电光火石间，慕容轩的剑已经与秦素月银鞭走了好几招。慕容轩立于马上，身形微动，重伤之下秦素月的鞭梢依旧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更让人奇怪的是，秦素月似乎并不想取他性命，鞭梢直冲他面颊而来。招招旨在揭开他面纱。

　　右脸疼痛条件反射地传来。他虽然已经做过一些处理，无奈烧伤过深，伤及筋骨，北境又人烟稀少，他此刻只想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城镇，阻止伤口的恶化。而秦素月在这里拦下他，他已经清楚她的背叛，他武功奇高的妹妹定是对她疏于防范才落入敌手。没想到…那一箭竟也是她所为。

　　秦素月在焰城军时箭法就最是优秀。慕容薏素来对武学兴趣饱满，因此她的箭术几乎都是秦素月亲手教授。

　　薄雾迷蒙的清晨，战场之外是绵延雪山，她的箭术竟如此之准，千军万马中也能准确地将火箭送到他的脸上。

　　他内心一片冰凉。秦素月对他的感情他是清楚的，无奈那时身在军中，一切当以焰城军安危为重，更何况身边还有个不经事的妹妹，虽不惧敌手却不懂人心，他没有闲情陶醉于风花雪月。

　　后来秦素月的步步紧逼，确实让他感到无比烦躁，更加断绝了这个念头。

　　如今…原来…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他只恨早些年秦素月在焰城军时，他没有揭穿她的真面目，反而是悉心维护。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有活着，今后才有权利说话。

　　慕容轩提起真气，腾空跃起，剑锋对上秦素月的鞭梢，他的手下也立刻与洛沂族人混战在一起。只是重伤在身，内息紊乱，秦素月的银鞭招招紧逼，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早上刚经历鏖战的焰城军旧属哪里敌得过志在必得的洛沂族人，节节败退，最后慕容轩和几个兄弟背靠背艰难地站起来，四周洛沂族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一拥而上了。

　　秦素月穿过包围圈来到慕容轩面前，掰过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然后伸手扯下他的面罩。左脸依旧俊美无双，轮廓分明，可右脸眼睛从下方一直到嘴角，溃烂鲜红的皮肉暴露在湿沉的空气中，凝固的鲜血和烧焦的皮肤混杂在表面，惨不忍睹，触目惊心，她一下子没有稳住脚步，连连后退。慕容轩的眼神里早已退去了所有的震惊与痛苦，留下的只是无限的燃烧的怒火。趁着她分神的刹那，他身形一晃，长剑抵住了秦素月的脖子。

　　洛沂子民显然没有想到秦素月会如此失神，全部大惊失色。慕容轩并不说话，保持着那个动作，直到洛沂族渐渐散开。

　　“不要管我！抓住他！”秦素月大喊，慕容轩稍一用力，血珠从秦素月脖颈上滑落，洛沂族人更是不敢接近分毫。

　　“上马！”嘴角牵动右脸，慕容轩压抑住疼痛，勒住秦素月脖子上了战马，快速离去。

　　紧紧贴着慕容轩，秦素月能感觉他身上温热的液体。他大概也已经达到了极限，自己这个时候反击，未尝没有机会，但是她的记忆仿佛停止了转动，着了魔似的，一直停留在那张脸上，终是毫无反抗地被挟制上了马，随慕容轩离开。

　　慕容轩强自打起精神，一只手拽住缰绳，另一只则死死抓住手中剑柄。秦素月正以一种似坐似卧的姿势被他按在怀里。眼角余光瞟到那挺拔的身影，那原本是一张风华绝代的侧颜，如今狼藉一片。

　　秦素月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脸颊，滴在慕容轩身上。

　　风国的北境是赐予他们最美好回忆的地方，也是埋葬这段回忆的地方。秦素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她随十三岁的慕容薏来到焰城军，那是北境的春天萌芽的日子。一望无际的平原，积雪慢慢化开，泉水叮咚作响，不知名的各色花朵渐渐绽放在遥看近却无的草色。远方的山峦褪去雪白，娇嫩的鲜绿弥漫在原野与山峰。她一人一鞭出营帐，策马行至高处，极目远眺，天幕蔚蓝，旷野茫茫，沾染着露水的空气分外清新。突然，那个戎装少年就那样闯入了她的视野，他并未束发，青丝被微风卷起，飘扬在脑后。他一路策马狂奔，月白铠甲在熹微日色下泛着淡淡光晕，只留下潇洒倜傥的背影。她如痴如醉地看着，看着那少年融进一片浅浅的绿色，看着他翻身下马，修长的手指挑选着缤纷的花朵。那是她第一次盼时光永驻，她要将这个少年刻进脑海，永存于心。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十三岁的慕容薏一蹦一跳地出现在她身边，手指尖拈着一小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她顺着她脉脉目光望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她心里烦躁，却还是很温和地看向慕容薏。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里透露着狡黠：“那个是我哥哥，叫慕容轩，”她凑近了一点，低声轻语，“是不是很帅，我也这样觉得。”她睫毛忽闪，眼底兴奋的光芒遮都遮不住。

　　那一刻，秦素月第一次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怀涌动在心间。她猛然扭头，身旁的慕容薏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哥哥的背影，用一种顽皮而略带骄傲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他又在摘花。一定是给我的呢。”说罢又是一个大大的微笑，比阳光还耀眼。

　　慕容薏没有猜错。没过多久，慕容轩一人一马傲然立于她们面前，他正面看上去比背面更加风度翩翩，眉清目秀，挺鼻薄唇，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慕容薏，仿佛在看世间最珍惜的宝贝。

　　秦素月忽然就很想移开目光，但是慕容轩身上的那种魔力让她不自觉的心驰神往。下马，立刻上前将慕容薏抱起来，慕容薏在哥哥怀中张开双臂，仰头凝视着随着哥哥的旋转而旋转的天空，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原野上，听在秦素月耳朵里却十分刺耳。

　　一束彩色的花朵被抓在慕容薏手上，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拉过慕容轩的衣袂，将他带到秦素月面前。

　　这是那一天这个少年第一次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他一向柔和的目光扫过她，秦素月就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梦境。慕容薏欢快的声音就在此刻传来：

　　“哥，这是我一个好朋友，秦素月。她比你还大一岁呢。”

　　“素月，这就是我哥。”

　　“哥，素月姐姐武功很厉害啊，我都不一定打得过她，哥你一定要试试。”

　　“素月，我哥箭法也是一流的哦，比我强多了。还有枪法，你要不要看他舞一段，很飘逸又很有杀伤力的！”

　　慕容轩安静地听着妹妹叽叽喳喳的叙述，面前的少女似乎很害羞，微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闪动在光芒下，很是好看。

　　最后，慕容薏似乎说累了，自己跑去一边不知玩什么了。秦素月终于抬起头，倾城倾国的容颜倒映在慕容轩的瞳孔：“慕容轩…见到你很高心。”

　　“我也是。”少年的声音和他的面庞一样，阳光明亮，一字一字穿过秦素月耳膜，抵达血液深处，穿透胸膛中渐渐加快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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