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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顿悟


  一夜春雨在天明前悄然停歇了,窗外的树叶又绿了一成,饱含生机的湿润空气扑入室内。文玉戈洗脸时推开窗,望着檐下叽喳叫着的燕子,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笑,明媚比春光。

  用罢早饭,文玉戈探身看着外面透蓝的天空,下意识的嘀咕,“这样的天,该蹴鞠!”说着,她转过身笑眯眯的望向孔竹安,唤道,“竹安哥哥!”孔竹安笑着应她,“嗯,怎么了?”“咱们出门逛逛啊!”看着屋里兴致盎然的她和屋外春意盎然的天,孔竹安歉然道,“不行呀小歌儿,答应了你父亲,巳时要去见他。”文玉戈靠在门边,看着外面,长长叹了口气。

  “改天吧,找一日空闲,我带你出去玩,好吗?”孔竹安心中过意不去,和她商量。文玉戈忙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声的忐忑自语,“可是改日总不是今日,真怕那时天不晴、春已暮,鞠城也不热闹了。”

  此情此景之下,她的话倒让孔竹安倏忽一惊,是啊,青春年华和少女心事都是等不得的,来日不比今时,他累她错过了这个春日,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辜负与耽误。

  文玉戈一脸不甘的望着院中的桂树,孔竹安别有心事的默然独坐。没过多久,启明战战兢兢的进来禀告,“公子,马大人在门外求见。”虽说每次都说要见孔公子,可他马仲达究竟是来找谁,大家心里都清楚。于是,孔竹安和启明全都下意识的望向了文玉戈。文玉戈还记着昨日的事,便冷着脸吩咐启明,“不见,我和公子正忙着呢,想来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启明闻言松了口气,便顺着她说,“能有什么要紧事啊?我听马大人的随从说要去鞠城。小的这就去回他!”

  “等等!”启明脚还没迈出去,文玉戈就叫住了他,“你和马大人说,我稍后就出去。”启明听她这么说也没敢动,只是低着头,偷眼去看孔竹安。孔竹安微微颌首,示意他出去。

  一下子房中只剩他们两个,孔竹安神色如常,倒是文玉戈,因为心虚反而绷了脸,正气凌然的说,“他成日胡说,我自然要去见他,给他些教训!”孔竹安看着她,笑了,笑意里是那种不问缘由的疼爱与纵容。因他这一笑,文玉戈立时泄了气,她捂着脸小声嘀咕,“对对对,我就是脚痒了,想去蹴鞠嘛!”说着,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跌进了孔竹安的怀里。

  孔竹安揽着她,和她一起笑,可笑着笑着,心中却发了涩,他垂目,低低的说,“想做的事就快去,趁年轻,没必要顾虑我!”即便事实上,这样的顾虑他很受用。文玉戈伸出食指在他的手臂上愉快的画了个圈,“好!那我去换衣服了!”她跳起来,拎着裙子往里屋跑,进去前,她笑着回首道,“老哥,真希望咱们能一直这样要好,心无芥蒂。”

  看着里屋缓缓关上的门,孔竹安的心,慢慢的凉了。和她一直心无芥蒂的要好,这也是他的愿望,但这可能吗?一男一女,如果既没有血缘亲情,又没有婚姻爱情去维系,是根本无法长久的保持这种亲密关系的。他因为更懂得更理性,所以更痛苦。

  片刻后,文玉戈换好衣服从里面出来,一件湖绿的袍子,头顶梳了男子的髻,雪肌乌发和一双神采极盛的眼睛,有一种雌雄莫辨的俊俏风流。孔竹安仔细打量她一番后,会心而笑,她髻上的白玉发簪正是他前些天常戴的。文玉戈因他的笑微低下头,抚着袍子上的暗纹和他解释,“你前些年的衣服,现在嫌小了,我就叫家中仆妇按我的身量改了。我,特别喜欢你这件袍子!”说着,她抬起头望向他,眼波流转,眸中的光亮闪闪的,“你不记得了吧?你第一次来文府,我见你时,你穿的就是这件袍子。那天,外面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孔竹安无力的叹了口气,信手点了点她头上的发簪,“这个好看。行了,我送你出去吧。”文玉戈看见他脸上的落寞之色,沉吟片刻后,目光凌厉的轻声道,“今日他再敢乱说,我定拿棍子敲他脑袋!”她神态坚定,带着明显的回护之意,孔竹安不禁笑着,摆出老怀大慰的架势,拍她头道,“嗯,不错啊,没白疼你,还知道替我出头!”他一面拉着文玉戈往外走,一面半真半假的说,“就是方式不对,我收拾人,用不着棍子,也用不着你!”

  孔宅大门外,马仲达牵着马,心情大好的和长庚闲扯,一个玩笑话才说了一半,抬头扫了一眼门里,笑就僵在了脸上。长庚忙转头去看,就见文玉戈和孔竹安正亲亲热热的一路说笑,相携而来。

  “你那么喜欢蹴鞠,不懂战术?那你踢什么位置?前锋,中场还是后卫?”文玉戈挽着他的手,笑着摇头,“啊?你说的是什么?”“啊什么?这也不懂,改天吧,我找个时间好好教你。”文玉戈以为他在煞有介事的乱说,笑得更欢了。

  马仲达不待她笑完,就阴着脸高声打断,“笑什么?是不是知道今日能从了你的愿,不用坐马车?”说着,挥了挥手,侍从牵出一匹温顺的雪白骏马,躬身奉上缰绳。马仲达看着几步外,和孔竹安站在一起的文玉戈说,“你过来,上马吧!”

  文玉戈倒是怔住了,眼前这匹品相极好的白马让她想起诗经中说的,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孔竹安往前走了两步,接过侍从手中的缰绳,回转身来,冲着文玉戈很有默契的笑了。文玉戈欢欢乐乐的三步两跳来到他身边,孔竹安扶她上了马,还话语温和的耐心嘱咐,“慢点儿,慢点儿,小心!”

  她坐在马上,偏头看着他,神色中全是信任依赖。他含笑仰头望着她,递给她缰绳,眼里的关爱纵容,藏不住。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看不见旁人,所以他们不知道,此时的马仲达,脸色有多难看。

  “那我走了?老哥?”文玉戈眯眼笑问。孔竹安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鬃毛,叮嘱,“不管是骑马还是蹴鞠,都要多加小心,运动的时候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不能受伤!”文玉戈乖巧的点头称是。见她听进去了,孔竹安欣慰的接着说,“在外面的时候,安全重要,健康也重要。入春,天还没暖透,玩得高兴出了汗要及时擦干,别着凉!蹴鞠后不要马上喝水……”

  孔竹安的话还没说完,马仲达就极不耐的在一旁粗声粗气的吼了声,“还不走?别人踏鞠会独等你一人?晚了没你份儿,就在鞠城外瞪眼看着吧!”

  文玉戈听他这么说就有点儿慌了,孔竹安却从从容容的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塞给她,“你习惯不好,自己出门总不带钱,”说着他压低声音,“要是真去晚了,就拿钱从别人那里买个上场名额!知道吗?”文玉戈灿然而笑,应道,“知道了!那我走了!”

  说罢,文玉戈调转马头,轻轻一鞭,马儿轻盈的跑在街上。那绿衣白马翩翩而去,是清丽明快的美,孔竹安看得挪不开眼。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他神情中,全是乐在其中的爱意和不屑自拔的沉溺。

  就在这个时候,孔竹安耳边,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愤然道,“只要是男人装扮就能被迷了心,杂碎,我呸!”马仲达说完这句话后,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孔竹安就翻身上了马。还不待他走,孔竹安便在后面一字一顿的低声说,“和我出去又不用回回打扮成男人,也不知道被迷了心的是谁?”马仲达不以为忤的笑了,坦然认道,“被迷了心我也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可以大大方方的成婚生子,长长久久的给她个家。总比占个虚名,耽搁人家姑娘青春,自欺欺人的扮家家酒强!”

  撂下话后,马仲达满是自负自得的转身,顺着文玉戈的行迹策马追去。独留孔竹安在原地,将憋闷与失落暗自品咂。

  文玉戈走出两条街后,马仲达才跟上来,文玉戈瞥他一眼,“刚刚催我催得紧,如今自己却不急了!”马仲达漫不经心的抬抬眉毛,“跟孔公子聊了两句,耽搁了。”文玉戈听罢猛的收紧缰绳,妙目一横,语气不善的质问,“你又说了什么?”她这反应让马仲达很意外,可他一向最懂审时度势,所以点她孔竹安喜欢男装的话就在嘴边却没说。马仲达拍了拍他那匹洪渊的大脑袋,笑得特别和气,“也就是寒暄两句,客气客气,要是一声不吭就走了,那多失礼!”

  文玉戈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不置一词。马仲达很坦然的任她看,还笑着挤兑她,“你看你,怎么跟个斗鸡似的,一脸煞气!”文玉戈白他一眼,自顾催马前行,“胡邹什么?哪儿来的煞气?不过是许久未蹴鞠,心焦。”“是急着蹴鞠吗?可看你刚刚的模样,我就觉得,你是把我当成另一只斗鸡了!”马仲达笑着戏谑道。文玉戈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仲达兄,你贬低自己和贬低我时一样卖力,真是刮目相看!”马仲达爽朗一笑,大大方方收下了她的夸奖。

  “你这匹白马有名字吗?”

  “没有,等着大小姐你给起呢!”

  “叫皎皎吧。”

  “你那才名是你爹花钱买来的吧?这起名字的能耐,屡屡叫人笑掉大牙!多好看的一匹马,叫脚脚不臭吗?”

  这些年来,是朋友,似兄妹,他们虽然偶有磕绊,却相交甚欢。一对男女在一起时说得投机、玩得畅快、处得自然,在这样的世风之下,甚是罕见。对于这一点,马仲达是懂,文玉戈是懵懂。

  文玉戈走后,孔竹安的心就不着边际的突突乱跳起来。他忽然明白,如果小歌儿长久的归宿不在自己身上,那他们眼前所有的朝夕相伴就都是自欺欺人的游戏,是虚妄的泡影。他迟早会看着另一个男人,也许是马仲达,也许不是,看着那个人将小歌儿从他身旁带走,他却无法喝声阻止,就好像今天这样。一想到这里,孔竹安就心慌得不行。

  孔竹安心绪极坏,勉力调节而不可得时,孟子思还不合时宜的冒出来,厚着脸皮缠他不放。

  “我不知你今天要来,等会儿还要出去见文大人,怕是要失陪了!”孔竹安眼皮都不抬的客气说道。“不要紧,你又不是马上就走。不用和我这般客套,公子尽管去文伯伯那儿,我自己在这儿等你回来就好。”孔竹安见他还不识相,立马失了耐性,简单直接的对他说,“我心烦,想自己待会儿。”孟子思干眨了眨眼,捣蒜似的点头,“你心烦,心烦的时候喜欢自己闷着,那好吧,我先出去了。”说完他乖乖的起身离开,独留孔竹安一个人在屋里。

  孔竹安索性向后一倒,四仰八叉的躺在竹席上,心慌憋闷,思绪翻滚,他此时的感觉很不好。也就躺了半柱香的功夫,房门就吱呦呦的被推开了,孟子思从外面小心探进头来,热心的问,“公子你还心烦吗?”孔竹安拿手按了按额头,强压怒气的说,“对!”孟子思点了点头,又出去了。

  才片刻功夫,孟子思又推门进来了,还指挥几个下人热热闹闹的搬进了茶碗茶壶和茶炉。孔竹安一看这架势,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他忍无可忍的指着孟子思呵斥道,“你这小子聋了吗?我都说要自己待会儿,你这一趟趟一出出的是要干什么?”孟子思欢快的将茶炉茶壶摆好,倒上水,笑得天真烂漫又诚实无欺,“我给你烹茶啊!你说你心里烦,想自己待会儿,可你自己在房里闷了半天也没好,我就进来陪你品品茶聊聊天,解解心结!”孔竹安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无奈道,“你呀,有心了!可是孩子,你又懂什么?”

  孟子思干净一笑,“我懂的不多,可我知道竹安哥哥为什么心烦!”孔竹安看着十几岁的男孩子那不谙世事的脸,面带不屑的摇头笑了,他不信。孟子思叫下人们退下去后,他一面拿着长竹匙搅着壶里的茶叶,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我刚刚来你家的路上看见文姐姐和马都尉有说有笑的往鞠城去了,我想这就是公子你心烦的原因,你不愿意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或者说,”孟子思拿长竹匙敲了敲壶沿,直望着孔竹安,“公子您心烦是因为您吃醋了,对吗?”

  听他的话,孔竹安一下子滞住了。对于孟子思的直揭心事,他既觉得意外,也觉得羞赧,孔竹安缓缓坐正身子,犹疑片刻后,心平气和的说,“是,你说的很对。”孟子思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男人,又比自己年长成熟,对于感情竟会如此不加推脱的直白承认。

  其实正因为年纪不小了,思虑成熟了,孔竹安才会这样坦然。他已经可以端正清醒的觉得,吃醋是因为爱,而爱一个人,从来就不丢人!

  孟子思低下头小声说,“其实没什么可心烦的,你别让文姐姐跟他出去不就行了?”孔竹安敛容反问,“凭什么?我凭什么这么要求她?”“凭你是她的夫君啊!”孔竹安苦笑,“这叫什么理由?和强权霸凌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不是她的夫君呢?我还能凭什么要求她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孟子思挠了挠脸颊,略思量后一板一眼的回答,“凭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们彼此相悦,这就够了!”

  孔竹安点了点头,随即推心置腹的说,“不错,我喜欢她是真的喜欢,喜欢她的一切,哪怕是缺点。可她喜欢我,却只喜欢我这张脸,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和马仲达在一起,一起骑马蹴鞠,一起聊天玩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对我的喜欢仅限于我这张皮囊,而对马仲达的喜欢,却已经深入了他这个人的脾性内在和生活细节了!”

  孟子思努了努嘴,不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玩得好就一定比相貌好重要些?可你想没想过,马仲达这辈子到死都长不成你这样了,可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陪着文姐姐骑马蹴鞠,她一样会高兴。况且,文姐姐和我一样,我们都喜欢听你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和惊世骇俗的道理,我猜这种时候,文姐姐喜欢的应该不止是公子你俊美无俦的面容吧?”

  孔竹安听了他的话,愣了半晌后,对他刮目相看,“子思,你很好,很出我意料!”说着,他眼神一黯,“可是,我还有很大的顾虑,我怕以后会有什么不测,我担心自己给不了她幸福。”

  这时候炉火烧得正旺,壶里的茶煮沸了,呜呜呜的冒着热气。孟子思提起茶壶为孔竹安满满斟了一碗茶水,他一面将茶碗递给孔竹安,一面嘀咕,“不测这种事情,我说不好,因为我年岁还小。不过我知道不测有很多种,你的不测和别人的不测发生的可能性,应该差别不大。另外,她的幸福,你握在自己手里尚且不放心呢,交到别人岂不更是悬心?否则你也不会因为她和别人出去玩,就担心的魂不守舍,烦心到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竹安哥哥,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愿相信自己吗?”

  孔竹安就像被人用法术定在那一般,动也不动,气都不晓得喘。孟子思正不知所措时,却看孔竹安猛的从席上站了起来,他狠拍着孟子思瘦小的肩膀,“说得好!子思!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你和我们小歌儿一样,长了副水晶心,小小年纪就聪明,透彻干净的聪明!”孟子思听他这么表扬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也不是吧,用我父亲的话说,我就是心思不正,所以独在男女之情上开窍早些,看得明白些。文姐姐和我不一样,她是刚好相反,对旁的事都机灵聪明看得明白,唯独男女之情,总也不开窍!”

  孔竹安也不等听他说完就急急的往出走,“子思啊,你去趟文府,和文大人说我闹肚子,今天就不去他那儿了!”说着,他走到了院中高喊,“启明,启明!”孟子思扒在门上,笑眯眯的问,“竹安哥哥,你要去哪儿啊?”孔竹安霍的转过身,满脸笑容的爽快回答,“去鞠城!找你文姐姐!”

  这一刻,在孟子思的眼中,孔竹安不再如往日般老练内敛到缺乏生气、隔绝于世了。他一身的少年气,那般生动鲜活,奔向院外,便霎时融在了洛邑的一片春景中。

  此时,孔竹安有着勃然而发的酣畅雀跃,他像任何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少年一般,一刻也等不得的去见他那期许已久、思慕已深的十七岁少女。这是他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是他未曾妄想过的奢侈,也似乎,是他来这里唯一的情感支撑和全部的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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