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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辟疆


  冷风呼啸的寒冬里,她带着春风和煦的笑,走进前厅,跪坐在他对面。阿丑被她唤到身旁趴下,马仲达看着她一脸闲散的笑意,虽知不应景,却还是张口问道,“昨日,究竟是为什么?”文玉戈被问得一愣后,思量起昨天那一幕,嘻嘻笑道,“酿梅子啊,昨天不是说了吗?”

  马仲达紧盯着她,极是郑重的沉声道,“到底是不是因为什么酿梅子,你知道,我不知道。咱们相识已久,不该因为我出去这一年多就见外生疏了,所以,女公子,我就问你一句,他孔竹安到底对你如何?我知你性子刚强,即便受着委屈,也不会轻与人言。那么,我今天不问详情与缘由,只问他待你好不好。只要你说出不好两个字,余下的事情,我马仲达自会一力担下,为你筹谋!”

  马仲达一反常态的郑重话语,使文玉戈有些怔住了,她把手从阿丑的背上撤了回来,“昨日我与公子因为误会,确是惹了气、掉了眼泪,不过说开也就好了。仲达兄待我一向亲厚,如自家姊妹般见不得我受委屈,这我也都知道,所以刚刚用顽笑搪塞你,是我不对。想来也是前年你走时,公子对我颇为敷衍冷淡的事情,你还记着。其实你这么问若是放在那时,我一定想都不想的告诉你,不好。可是如今一年多过去,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文玉戈下意识的低下头,嘴角噙着笑,脸颊微红却又佯装从容的说,“公子自伤后醒来,大略是生死之间另有一番体悟吧,性情都变了好些,对我,也是越发的体贴周全。你问我他对我好不好,自然是好,好到,”说到这里,她有些难为情起来,却还是大方坦承,“好到我时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他这般厚待。”

  文玉戈说完这番话后,房间里一片静寂,只听得炭起火苗噼啪作响,马仲达如石刻般纹丝不动的坐着,脸上不见分毫表情。这时摇光推门进来,端来了茶点,文玉戈将烹好的茶倒入杯中,推到马仲达的面前。马仲达垂目望着那杯滚烫的茶,茶水的热气直冲上来,熏得他眼睛生疼。他动作僵硬的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窄窄的缝,一声不吭的望向窗外。

  这世上,有些爱自是水到渠成,一蹴而成,而另一些爱,却注定百转千回,关山万重。

  冬日的风从窗缝中挤将进来,枯站许久后,马仲达在这冷风中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究竟怎样才算是好,怕是你还不知道吧。”

  这时,身后传来了低低的笑声,马仲达回头,正看见文玉戈手中捻着块酥点,逗着阿丑,阿丑鼻子里哼唧哼唧的,摇头摆尾的讨好着主人。看着这一人一犬物我两忘的乐呵着,马仲达心中的气闷稍稍纾解,他冷笑一声后嘲讽道,“你若是不会养它,便趁早舍给我吧,雪山狮子都被你养成病猫赖狗了!”

  “我怎么不会养了?”“还怎么不会养?你那是给它喂的什么?点心吗?你怎么不问问它还喝不喝茶,解解腻啊?”文玉戈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酥点放回盘中。马仲达信步走到阿丑旁边,端详一番后,抬脚踢了踢阿丑的后腿,“雪山狮子不是这个养法,不能总关在宅院里,要时不时的带去外面遛一遛,野一野。”

  文玉戈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是吗?你不说我都不晓得,那咱们什么时候……”看着她眼珠直转,眉飞色舞的样子,还不待她把话说完,马仲达便应承道,“好,只要你不怕外面冷,我下次就带你们俩出去!”文玉戈回首瞪他一眼,“什么叫我们俩,仲达兄愿意和阿丑平辈论交,那是你们的事,用不着扯上我来!”马仲达见她与自己斗嘴时伶牙俐齿如故,心头稍安,缓声而笑。

  “你是说你自从被马车撞了后,便磕坏了头,过去读过的书,学过的东西,全都不记得了?”“是,说忘得一干二净也不尽然,不过,大半都没什么印象了。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腹中无书文,自然下笔无言。也就是说,老师您对我赏识看重的文才,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了。我与玉戈并非有意欺瞒老师,只是觉得无颜面对,怕惹您担忧,令您失望。”

  文庸指节轻敲桌案,没再开口,只微眯着眼,用疑惑探究的目光看着孔竹安。他不说话,不表态,如此这般的晾了孔竹安许久,却未见他有丝毫慌乱。他面上虽有烦忧之色,可那一身从容镇定之态倒更是明晰了。不管内情如何,孔竹安的这番应对,倒叫文庸心中生出些激赏来,又想到事已至此,深究无益,倒不如索性装聋作哑当个痴家翁。

  文庸神色和缓的按着孔竹安的手臂,宽慰道,“你们两个孩子啊,何需瞒我,为人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在遇到烦难时,能给你们拿拿主意,拉你们一把。你们这样绞尽脑汁的隐瞒,反叫双亲寒了心肠。为父活了一把年纪,总还是经事的。你说的这般情形,我倒也在前人的杂记里读过,发生在自家身上,虽是稀罕,却也躲不过一个无巧不成书。其实说到底,什么学识啊,文才啊都在其次,你人没事就是大幸,忘了的东西咱们还可以从头学起,我来教你!”

  孔竹安忙深深一揖,“学生不敢当老师这般体恤栽培。”文庸摆了摆手,“你我一家人,毋需如此,先坐吧。”说着,示意孔竹安坐在一边,他信手理了理桌案上的公文书简,“以后怎么打算,你想没想过?”也不等孔竹安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刚刚倒是替你大略想了想,我教导你从现在重新学起,勤勉努力,达到之前的程度,总也要十年,那时你就三十几岁了,且不说三十多岁的人只识得书册究竟行不行,一个男子,那么大年龄还不能立于世间,成一番功业,总是难堪。我和你叔父早就商量过,想叫你今年开春后出仕,寒窗十载不过是为了学以致用。不若这样,以后你读书学文之余,跟在我身边学些庶务吧,处理政事民情也不一定就要满腹的锦绣文章,我手把手的教你,学个两三年后出仕做官,应该问题不大。”

  孔竹安稍稍犹疑后,毕恭毕敬的应承下来。节后的洛邑城中气象一新,午后的文府院里风雪初霁。在来到这里一年以后,他的生活中不再只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小姑娘和一座小小的孔宅,眼前的老人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这方天地向他张开了怀抱,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就直面一切,积极的生活,如同这里的人一般,他暗下决心。

  这之后,文庸同僚相聚、商榷政务时就真的将孔竹安带在了身边,年轻人态度谦和、谨言慎行,博得众人好感的同时,也叫文大人放下心来。其实,官场上的规矩,古今皆通,所以场面上的话,孔竹安都会,情面上的事,孔竹安都懂。因而一个翩翩少年在一群高官显爵面前表现出的老练周全,倒叫冷眼旁观的文庸文大人刮目相看、啧啧称奇了。于是,几次下来,对于眼前的孔竹安,这位中丞大人就真的起了栽培扶持之心。

  正月十六朝堂开印后,身有官职的人便是不得闲了,可只要不打仗,武将总是轻省于文臣。新晋的马都尉依旧会去孔宅拜访,时间又都恰恰掐在孔竹安被文大人召唤出门的时候。

  这一日,马仲达来得稍晚些,一来就看见门外停着马车,摇光正扶着文玉戈上车。“怎么,要出门去?”马仲达海也没下马,便开口问道。文玉戈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摇光,兴冲冲的抢先回答,“是啊,刚刚来人报信说我姐姐昨日生了个男孩,小姐便打算去看看。”马仲达颇觉意外,“哎呦,长庚开阳这一对小儿女竟都做了父母,前些日子就听说他们在外面安了家,还想着得空去看看,既然这么巧,今日就一起去吧。”

  没走出多远,马仲达忽然问车内的文玉戈,“去看个刚落生的孩子,你都备了些什么礼啊?”文玉戈意态闲闲的回答,“绸缎、金锁、还有些参茸。”虽在意料之内,马仲达却又免不了嘲弄两句,“啧啧,敢问女公子如此厚礼,贺的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弄璋之喜呀?”文玉戈不满的哼了一声,“你管的倒也是宽!”马仲达没接茬,反而笑着拨转马头,对跟在后面的从属叮嘱一番后,下属得令匆匆离开。

  隆冬时节,郊外的茶肆里萧条冷清,长庚见文玉戈他们到来,又是意外,又是欣喜。摇光将文玉戈引进屋中,房里比上次她来时少了些家什,开阳和孩子躺在床上,小屋角落有个不大的火盆,里面烧着木柴,木柴的烟大,呛得文玉戈咳了两声。开阳见状,忙叫妹妹将火盆端出去,说小姐闻不得这柴火味。文玉戈怕她们母子冷忙去阻拦,却又拗不过开阳的倔强性子。

  文玉戈见此情形,便觉得自己带的礼品确是不合时宜,拿不出手了。这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就听院中,马仲达朗声道,“长庚啊,你不用推辞,这几只鸡,还有蛋肉米炭的,全是你家小姐吩咐买的,我这小兄弟不过是帮着跑跑腿、出出力罢了。”文玉戈听后,便觉得心中一阵安宁,也由此对他生出些感激之情,这感激并不浓重,却是亲切绵和、自热而然的。

  马仲达看着手下将买来的东西安顿好,又差启明去城中的酒肆买酒菜。他察觉到了长庚的局促难安,便爽快的笑问,“我一回洛邑就听启明说,你和开阳夏天时就离了孔宅,在外面成家过起了小日子。”长庚忙应声称是。马仲达见状陡然一笑,压低声音戏谑,“夏日时成亲,冬日里便做了爹,看不出啊,你小子行!有本事呀!”一边说,一边大笑着在长庚肩头不轻不重的给了一拳。

  听了马仲达的调笑,长庚也红着脸笑了,笑过后,年轻人的面色复又沉了下来,由衷的说,“因此小姐的大恩,我长庚牢记于心,旦夕不敢或忘。只是,我无能至此,让开阳和孩子同我一起受苦,愧对小姐当日的嘱托。”马仲达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说得好,你一向心里明白,很有些担当血性,这一点,就比那个启明强。你家小姐仁厚,这活命成全的大恩,不止要记在心里,还要假以时日回报一二。”

  马仲达转头望向外面无人问津的茶肆,微叹口气,“如今世道不太平,小买卖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前两年见过你出城为文大人送信,当时我就和手下的兵士说,你们日日演练骑射,可这策马扬鞭的架势还没有人家中丞府的僮仆来得足呢!其实,一早就对你另眼相看了,”说到这里,他面容一敛,直视长庚肃然道,“所以,你若是不怕死,以后就跟着我吧,荣华富贵不敢说,但只要有些胆色,在沙场上为妻小挣出份衣食无忧,还是容易的!”

  长庚一脸的难以置信,怔了片刻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一介奴仆,因小姐脱了奴籍,又因大人得了出路,能在军中赚个出身。请大人受我一拜,来日鞍前马后,我李长庚必以命相效!”马仲达本想闪身躲过这一拜,可是念头稍转,他坦然立在长庚面前,沉声道,“我今日便受你三拜,因你家小姐的渊源在,日后即便战场上刀枪无眼,我马仲达也会护你个周全!”长庚遥遥望向文玉戈待的屋子,心头已是分明。随即,他正对着马仲达,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没过多久启明就买来了酒菜,剩了许多银钱,马仲达将手一挥,大方的赏了启明。就这样,文玉戈在屋中与开阳摇光用了些饭菜,马仲达带着一众随从并长庚启明在茶肆内喝酒行令,这一闹,便是一个下午。酒过三巡后,马仲达站起身,兴味颇高的对长庚说,“走,去看看你家那小娃娃!”

  屋中燃起炭火后,很暖,孩子也就睡了许久,刚刚醒来,文玉戈坐在床边,偏着头,满目笑意的看着,一脸新奇。马仲达因怕不便,并未入内,只站在木板隔出的小小外间,看着里面的情形,酒意醺了脸,心情大好的吩咐长庚,“去,也抱出来给我看看!”长庚进了屋中,笨手笨脚的将儿子抱了出来,婴孩被他抱得不舒服,嘤嘤的哭了起来。

  马仲达见状忙上前一步,老练的接过孩子,熟门熟路的颠了颠后,笑言,“这小家伙,比前两年我家那小侄女生出来时,重了不少啊!”因他孩子抱得妥帖,小孩在他怀里略蜷了蜷后,便不再哭了。文玉戈稀罕的凑过来,“呀,他怎么在你这里就不哭了?”马仲达垂眸望着她,满目笑意的劝,“那你也试着抱抱他吧?”“不行的,我不会,怕抱不好。”“不要紧,我教你。”他的语调,一反常态的轻柔有耐性。文玉戈所知道的酒后失态,是斯文人醉酒后的张狂疯癫,却没想到,马仲达这般粗狂硬气的男儿,酒酣耳热后,竟会有如此柔肠百结的一面。

  也不待文玉戈想分明,马仲达就走到她面前,倾身将孩子送到她怀里,她慌忙伸出手臂,小心翼翼的去捧。“对,这儿先往回收收,不是拉弓射箭,不用绷那么紧,先托好孩子的头……”马仲达细细讲解的同时,将文玉戈的手臂摆到合适的位置,最后,他掌心轻按在她托小孩腰的手背上,稀松平常的叨念,“可不敢撒手不管,叫你一个人抱,摔了可怎么办?”文玉戈不满的扁扁嘴,却也没出声反驳。

  文玉戈的鬓上簪着一朵橘色的绢花,艳丽夺目,怀中的孩子不知是不是看了这花,乌亮的眼珠转着,吮着小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文玉戈忙抬头对马仲达说,“你看,你看他啊!”马仲达回望着她,眉舒目展的和声笑言,“对,这小娃娃喜欢被你抱呢!”

  隆冬天短,暮色四合,马仲达站在文玉戈的身侧,伸手护着婴孩的同时,也将她揽在了怀里,二人说着孩子,相视而笑,在昏黄的暮光里,描摹出一幅和美馨暖的画,画里,是寻常男女的喜乐。

  长庚轻轻捅了捅坐在床上的开阳,示意她看看外间拥着孩子的两个人。开阳愣了愣后,眉心一跳,极为恼怒的狠掐了长庚一下,随即清清喉咙,高声说,“小姐,您不是答应过,要替这孩子取名吗?可有眉目了?”文玉戈侧身看向屋里,眯眼一笑,“想过了,来的路上就想了,这孩子来的好,新年刚至,战乱初平,这是主君正位、太平方始的大吉之相!所以,孩子就单名一个辟字,叫李辟如何?”

  长庚和开阳见名字中有这许多讲究,便不管不顾的连声称好。只有马仲达,不屑的轻哼一声,“你这学富五车的女公子取名字的本事,真是每每令我刮目相看!”文玉戈想起阿丑的名字,便知他又要挤兑人,于是杏眼一瞪,“你又要说什么?阴阳怪气的!”马仲达一脸无奈的说,“我就是想,叫什么不好,偏要叫辟,屁啊屁啊的,你也不怕孩子长大后被人消遣时怨你!”

  文玉戈闻言,气得涨红了脸,豁的转身正对他,“马仲达!你竟粗鄙如是!”马仲达连忙伸手兜住孩子,“慢点,慢点,这小屁孩还在你怀里呢!”见文玉戈恼得气都喘不匀了,便低首安抚,“你起名字,起得好,是我想污糟了。我看,不如这样吧,我再替你添个字,叫辟疆吧!这字虽没那么多讲究,却听起来稳重大气。开疆辟土、建功立业方展男儿本色,况且他一出生,他父亲便要随我入行伍征战,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辟疆,李辟疆,”开阳低着头默默念着,随即笑着赧然道,“真好听,像个大将军的名字,就不知这孩子当不当得起。”

  “当得起,自然当得起,我看你这孩子很好!做个开疆辟土的大将军,不稀奇!”站在外间的马仲达低头看着襁褓里的男孩,朗声笑道。文玉戈闻言有些恍然,她伸手碰了碰孩子的脸蛋,悄声问,“小辟疆啊,等你开疆辟土做大将军时,我们这些人会在哪里,会怎样呢?”马仲达闻言,眸色一深,缓慢却又坚定的说了四个字,“都在!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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