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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宏愿


  前厅中,一身戎装的高大身影负手而立,看不见神色,只见他右手两个指头下意识的搓着,将那份急迫,藏得很深。

  咯吱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马仲达猛的回头,就见迈步进来的果然是文玉戈,既在意料之中,却又叫他很吃了一惊。一别一年有余,她一下子长高了半头,颊上也有了肉,粉白的肤色,嫣红的深衣,衬出了曼妙的身形与娇美的面容,这一瞥,他看到了她身上那属于女子的美,破茧而出。

  自他离开,寒暑更迭,那个记忆里机灵可爱的小姑娘,出落成眼前二八年华的俏丽好女。马仲达觉得自己的心狠狠的抖了几抖,他忽然连喘气的节奏都掌握不好了。曾经生死关头屡屡想到的重逢真在眼前了,他却比自己料想的更不成事些。

  马仲达直望着文玉戈,呆立在原地。文玉戈嘴角微微扬起,亲切的叫了一声,“仲达兄!”马仲达一下子回过神来,大步向她走去,走到近前,正想抬手去按她的肩。文玉戈见他站的太近,退了半步,方抬头笑盈盈的望着他说,“我还当你年后才能回来呢!”刚举起的手僵在原处,马仲达侧脸看见跟进来的几个仆从,热的发昏的头脑终找回了几丝清明。

  他抬起的手顺势掸了掸战袍上的尘土,“本是要年后回来的,归程赶得紧,就早到了几天。”“那也太快了,我听人说你要初三才能回到洛邑。”马仲达听她的话后眸色一深,再低下头与她说话时,声音少有的温柔,“你还去打听我几时回来了?”

  文玉戈颇为不忿的点了点头,“对,前些天回家看父亲时恰好遇见孟叔叔,我就问他,你在外面可还好,几时才能回来。他竟前言不搭后语的和我说起了妇德妇言的为妇之道,长辈既赐训,我自要受教。说了许久后,我便乖顺道,我都懂了。他夸赞我是明理懂事的好女子后,转身便要走。我拉住他问,孟叔叔,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可你还没告诉我马仲达何时回来呢?他竟气得抖了起来,说了声初三后,一摔袖子就走了,走出好远还回过头威胁我,说我再如此便要去告诉我的父亲!我想了半日,我并未有逾矩言行,莫不是你,在外面打仗这一年多,竟将自己的上司得罪了个透?”

  听她说这段话时,马仲达的脸色是阴晴雷雨的变了好几变,最终,他按捺住奔涌的情绪,闷声道,“问谁不好,怎么倒去问他了?若不是在他营中,我早写信给你了!”文玉戈干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道,“孟叔叔他,他竟是那样想的?他怎么比个正经儒生还要迂?他想的也忒荒唐离谱了些吧?”

  她这样的“恍然大悟”,马仲达是半点儿都不愿意买账。他心中气苦无比的想,都一年多了,你怎么还是不懂我的心意呢?不过,也难怪,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名门闺秀别说行差踏错,就是想,都不会往那离经叛道的路子上去想。也正因为这名不正言不顺,他一别一载有余,思念弥烈,重逢时却连她的手都不能碰一碰。更因为这名不正言不顺,哪怕在不相干人的面前,他都要将一腔爱意深深埋下,只能去漫不经心的顾左右而言他。

  所以,这名正言顺,哪怕再难再险,他也要搏力拼命的去拿去取。堂堂七尺男儿,连妻儿名分都给不了,又谈何建功立业、顶天立地呢?

  想到这里,马仲达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和她说,“我要擢升都尉了,过些日子,文书就会下来!”说罢,他直望着文玉戈,他脸上的深情如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而这一幕,却恰巧落在了推门而入的孔竹安的眼中。

  孔竹安见文玉戈站在屋子中央,正笑着讲话,紧挨着她的那个形貌魁伟的男人看她的表情使他心中一梗,尤其这人的那双眼,看文玉戈时仿佛随时能从瞳仁中伸出双手来,把他的小歌儿囫囵个儿的抓将进去,殊惹人厌恶。

  马仲达看见孔竹安进到厅中,颇有些意外,随即叫了声孔公子。文玉戈料想孔竹安是记不得马仲达的,忙上前与他说,“公子,仲达兄平乱后刚归洛邑,他在外面立了战功,两年里连升三阶,眼看便要做都尉了。”孔竹安略笑笑,中规中矩的说了句恭喜高升。马仲达敷衍的回了一揖,面色极淡,似乎不怎么愿意同他打交道。

  孔竹安见这人即便漫不经心时,眼里都蕴着一抹精光,像是豹和狼那一类的野兽,那是一副连打盹都要锁定猎物,随时猛扑的架势。孔竹安觉得自己看人还算是准的,这一类人,偏执狠厉,目标明确,不择手段。换句话说,这肯定是个危险人物,而他,是断然不会叫他的小歌儿同这样的人独处的。

  孔竹安迈着方步走到墙角的方垫上,慢悠悠的跪坐下来。马仲达见他如此,便极为惊诧的瞪眼向他望去。孔竹安迎着他不善的目光,稀松平常的说,“我左右无事,便在这里陪坐吧,马都尉勿要见外,自便。”

  马仲达听他这话,立时就黑了脸,可一边的文玉戈却欢喜的连声称好,他便也没再说话,只恶狠狠的向孔竹安飞了记眼刀。孔竹安以为,这一刀若是有刃,那自己必已死了几个来回了。由此,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姓马的,好不要脸!

  马仲达还没坐稳,文玉戈就追问他这一年多的经历,他正酝酿着开口,却又泄了气的牢骚起来,“连口水都不给,还想叫我给你讲,我这五脏六腑都要冒烟起火了,一开口就能喷出火星子来!”文玉戈掩面而笑,忙吩咐摇光去烹茶,马仲达却阻止道,等不及煮茶了,给碗白水就好。

  看着马仲达捧着碗,咕噜噜的连饮了三大碗白水后,文玉戈支颐轻笑,俏皮的消遣他,“我可算是见识到了,牛饮这词,果然不是杜撰!”马仲达看着眼神清亮的她,失神半晌后,方草草拭去了嘴角的水,意味深长的说,“出生入死,有命归来,再喝洛邑的水,白水入口,都是甜的!”

  马仲达的这番话使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子浓厚起来,这里面有生死之命、战乱之苦、归来之喜,还有藏得很深的,那份暗流涌动的缠绵挂牵。就在这醺醺然的气氛中,墙角一个声音不合时宜的凉凉问道,“马大人怕是还没喝到家里的水吧?”

  一回到洛邑,他没缴公文没回家,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直奔了这里,那是因为,冰天雪地里疾行千里,心心念念的不是这口水,是她。

  其实,这世间难猜的何止是女人心,男人的心,一样深沉莫测。他爱你两分时,总要做出十分的样子,那是因他心虚,怕被拆穿后,伤了颜面;而他爱你十分时,也未必能表现出两分来,那也是他心虚,怕被拆穿后,失了尊严。

  因此,孔竹安的话使得马仲达莫名的烦躁恼怒,他回过头去看孔竹安时,这位孔公子却好整以暇的瞄着他,嘴边还挂着笑,不善又狡黠。

  他这副表情叫马仲达很想把他捏着脖子揉碎了,扔出去。稍停片刻后,马仲达轻哼一声,敷衍道,“提早回来也没捎信,家里大门紧锁,也不知都干什么去了!”文玉戈好奇的看了孔竹安一眼,心中诧异,自己这位老哥今日怎么说出话来这样难听,倒是在客人面前失礼了,她连忙笑着补救,“仲达兄不要心急,想来年前事情多,合家出门访客也未可知,便在我这里歇一歇吧,正好给我讲讲你在外面战场上的事,也叫我这个井底之人长长见识!”

  见她这般热络,孔竹安脸上不善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心中愈发的不爽利起来。马仲达却是朗声笑道,“好,给你讲讲,就是我一个武夫讲出来的东西,你这个识文断字的,不要嫌粗鄙无趣就好!”

  然而,马仲达这个武夫讲出来的东西,非但不粗鄙无趣,正相反,可以说是条理清晰、生动鲜活。他这个人,心思深沉、粗中有细,他对军营里的事了解的通透,对朝廷中的事把握的准确,对战场上的事描述的详尽。炎衫之乱,这个从来势汹汹,到声势浩大,再到最后土崩瓦解的灾民起义,马仲达讲的,有过程,有始终,有惨烈的拼杀,有精彩的轶事,有暗藏的因果与规律,更有他自己的考量和反思。

  他也说了自己,许是因为自谦,许是碍于旁人,他说的不多,可是响当当的事实是,敌军围城时,他请愿出站,解了困;两军相持时,他献计烧粮,扳了局;敌军败北时,他领命追击,收了尾。

  就算再不喜欢这个人,可平心而论,孔竹安还是要承认,这马仲达是个不世出的人杰,是个遇见乱世必会冲天而起的英才。接着,他又看见了文玉戈望着马仲达时那炯炯明亮的目光,他大概能明白,他的小歌儿有心胸有才气,还立志于著书写史,以晓天下、传后世!可是她的历史是一卷卷的书册,是一个个的文字,是在书楼里抽象出来的记录,这是第一次,她触碰到了生动而真切的史实。小姑娘此时神思的摇曳与心中的悸动,他多少可以理解体悟一些。

  可文玉戈此时的反应,却叫马仲达有些不知所措,“女公子,你怎么了?是被我讲的那些刀枪死伤的吓坏了吗?”文玉戈回过神后,摇头笑叹,“哪里就那么没出息,讲个故事就能被吓到!我只是,只是有些遗憾,天下之大,我大概只能一辈子困守闺中,这国土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值得记载的大事,我却连旁观都不能够,能像今日一般聆听一二,已是万幸。”

  马仲达愣了一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如往日般熟稔的说,“我就说呢,你比个半大小子都淘,怎么会被打仗的事吓住?原来是想了这些呀!”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看着文玉戈的目光愈发的遥远虚无,再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异常郑重,“女公子,你年纪还这么小,以后还有好几十年的光景,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活出你想要的样子!你大可尽已所能,哪怕己力不达,际遇到了,自会有人相助于你!”

  在他那固执坚定的目光里,文玉戈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展颜而笑,满是希望的小声说,“是啊,一辈子那么长,不去想,不去做,怎知这一世就过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看着她那因燃起的希望而明媚起来的脸,马仲达在心中暗下决心,这一世,你但有愿未竟,我自倾力而助!

  “炎衫之乱”已然讲到了结尾,可是因她的希望与他的决心,这一切,又显得那样的兴正浓、意正好,马仲达在这样的气氛下,无酒自醉,不能自拔。

  天已渐黑,前厅的光线昏暗,婢女轻身进来掌灯,铜炉里的雒产精炭噼剥作响,马仲达还想再说些什么,好不辜负这姑娘此时的好兴致,以及,这一室的温暖明光。可就在这个时候,前厅角落里的孔竹安,捧着满满一碗早已凉透的茶,心意烦乱的和他客套起来,“马大人留下用晚饭吧?”

  马仲达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看着文玉戈说,“这么晚了,我怕是该告辞了!”文玉戈忙起身笑道,“怎么一聊就到了这个时候,仲达兄才回洛邑,家人怕是惦记得很,我们便不强留了!”马仲达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的在文玉戈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方抱了抱拳,迈步离开。他走出前院大门时,回头望了望厅中,文玉戈正伸出手在炉前烤火,他那一脸的眷恋不舍分毫不差的落在了孔竹安的眼中。

  直到马仲达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孔竹安才走到文玉戈身旁,忧心忡忡的问,“这位马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家中早有老婆了吧?”文玉戈轻轻摇头,心不在焉的回答,“没有,娶过三个妻子,全都亡故了,洛邑的坊间还都因为这个,说他是个克妻的不祥之人!”听闻他尚无家室后,孔竹安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的心烦了。

  他思量许久后,非常中肯的对文玉戈说,“小歌儿,接连死了几个老婆,就说人家克妻,这固然是荒谬无知。可是一个男人,在感情上有着太过复杂的经历和过往,也绝非良配。婚姻里面的般配二字,说的不仅仅是容貌、才能和地位,两个人,更要有对等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看着面前文玉戈那清泉般净澈的眼眸,他又在心中暗道,所以,他不般配,我不合适,小歌儿你还是该找个孟子思那样的丈夫。

  文玉戈听完他的话,眨了眨眼,眸中一亮,随即笑着扑到了孔竹安的怀中,红着脸又糯又娇的说,“那你听没听过呀?好些人说,说咱们是整个大梁最般配的一对!”

  孔竹安心里清楚,说到这个话题时,他就该不着痕迹的将小姑娘从自己的身上推开。可是,看着咫尺间小歌儿这如花的笑靥,想起刚刚那个人带给自己的气闷心塞,孔竹安便理直气壮的纵容了自己一回。

  他抬起手臂,将小歌儿紧紧的揽在了自己怀中。

  马仲达的出现,让已经在大梁生活得从容平静的孔竹安的心中波澜再起。而祸不单行,大乱平息后,朝堂一派松弛闲散之气,文庸文大人乍然得闲颇觉不惯,便又把心思放到了他的得意门生兼乘龙快婿——孔竹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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