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失而

　　孔竹安如遭雷击般的呆立片刻后，便拔腿向巷子深处奔去，巷子越向深处便越发的曲折窄迫，最终在仅有一人宽的巷尾出去，入目是处不大的空地，空地周围七八个形状迥异的出口。这小小的空地仿佛是一个结点，连接着洛邑如蛛网般错综庞大的破败贫民区。

　　月夕时无论老幼多离家在河边观灯，更兼之贫苦人家无钱点灯买蜡，所以这个地方，一片漆黑死寂，肉眼难辨迎面之物，数十丈外的炮竹喧嚣之声悉在耳畔。

　　茫然四顾后，孔竹安瞪着眼大叫了两声“小歌儿”，他的喊声在空荡的窄巷中生出了颤微微的回响，带着凄清的尾音。这细小的尾声将孔竹安生生吓出个寒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脑子去想。不可能，一个被挤落了灯的小姑娘绝不会孤身一人往这里面走，想到这里，他亟不可待的调转方向折了回去。

　　临河的巷口依旧冷寂无人，那条火龙已被举着走远了，大街上却依旧人头攒动、熙攘拥挤。孔竹安一面高喊着小歌儿，一面在人群中奋力穿行搜寻着她的身影，自那条巷口起上下里许的范围寻了几个来回后，依旧没有小歌儿的踪迹。越是寻不到，心就越是慌乱，脑子中嗡嗡作响，连眼里看到的人也是模糊冰冷的。他每大喊一声她的名字，便会满心期盼着她的回应，等不到就会失望，失望后又怀着更大的期盼去喊。无论多少次的失望，他都不停的告诉自己，他的小歌儿不会出事，定然安好！

　　那些不好的事情，他既不能想，也不敢想。

　　又一次寻到她走失的那个巷口，孔竹安眼见很多人层层叠叠的堵着巷口，围在一起，他的脑海里霎时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他仿佛看见文玉戈正一身鲜血的躺在人群中间。红着眼大叫一声“让开，让我进去！”后，孔竹安分开两旁围观的人冲到前面，却看见，一对父子在正中间，耍着猴。

　　大大的吸了口气后，慢慢呼出，缓了缓，孔竹安才发现自己的腿都已经吓软了。耍猴的男孩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急迫的挤进来后，便以为他定是爱看这戏法的，男孩拿着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的叫，“公子大吉，公子打赏！”孔竹安失神片刻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进碗里。也不等男孩拉来父亲谢赏，孔竹安便转身出了人群，大步向孔宅的方向赶去。

　　刚刚这个插曲叫孔竹安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他想按照文玉戈一向机灵稳妥的行事方式，如果沿河街上人多，巷口有杂耍不好靠近，他去找她时二人又错过了，那么过了这么久，她一定会回家去等他。如果家里也没有，那也许就……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的抖了两抖，下意识的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大街上人一直很多，他不顾一切，不知疲倦的向孔宅跑去，那么远的路，他越跑越快，越赶越急，当大汗淋漓的他喘着粗气将手扶在孔宅大门上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跑脱了力，心也在胸膛中狂跳着。

　　狠狠扣了扣门环后，大门缓缓从里面开了，一个掉了牙的老仆毕恭毕敬的说，“公子，您回来了？”“小姐在家吧？”老仆慢吞吞的摇头，“没有，没回来呢！”这话一下子令孔竹安如坠万丈深渊，他难以置信的呆立片刻后大吼，“来人，都谁在家，给我叫出来，找人，全都出来找人！”老仆被他一吼，便吓得哆哆嗦嗦的说，“公子，只有我，宅子里只有我，其他人全被您与小姐放出去看灯了！”

　　呆立片刻后，满心忧惧的他丢了魂儿般的跌跌撞撞往回跑，他心里想着，不行，要再去掉灯的地方看一眼，还没有，就要报警了，不对，是去衙门，衙门在哪儿？还是去找她的父亲？文大人一向公务繁忙，今晚，又会在哪儿？

　　孔竹安叫着她的名字，失魂落魄的跑着，擦肩而过的人像是投照来的光影，虚无又陌生，河岸彩灯和街市房屋全都那般的荒诞怪异，这绝然不是那个他已经熟悉，甚至于逐渐习惯和喜爱的世界。他以为她只是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的途径，但是这一刻他才惊觉，在他这里，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因为有她，眼前的一切才真实而有意义。

　　过了许久，又寻到那个巷口，孔竹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远远的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他熟悉的那件鹅黄衣裙在河岸上晃来晃去。他疾步冲过去，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披着小歌儿的外衣和哥哥玩耍。孔竹安一把拽过那件衣裙，方寸大乱的高声质问，“这衣服，哪儿来的？”小女孩被吓得哇的大哭起来，她哥哥却在一旁小声回答，“是，是在我家门口捡到的。”

　　一时急火攻心的孔竹安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好半天，他终于开口，颤声问，“你，你们家，在哪里？”兄妹俩抬手指了指，正是文玉戈掉了兔儿灯的那个巷子。

　　孔竹安再次冲进那个漆黑的巷口，破了的兔儿灯还在，他的小歌儿却不知现在何方。一个十六七的姑娘，会在什么情况下将自己的衣裙遗落在外？孔竹安不敢深想，不管发生了什么，现下，他只希望她还活着。想到她会有性命之虞，望着河堤下幽寂如许的雒水，那一瞬，他竟想到了死。

　　如果这里的一切，就是一个梦的话，有她在，这就是他甘愿长醉不愿醒的美梦，没有她，这便是他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狰狞噩梦。一向还自诩是有定力有原则的人，他才发现，自己真是枉活了三十载，这一回，这个女孩，让他患得患失，叫他轻言生死。

　　夜深，凄清的巷子里风声呼啸而过，孔竹安用沙哑的声音几近癫狂的大喊，“小歌儿，你在哪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时辰前，文玉戈被脚不着地的拥进了临街的僻静巷子。因挤过来时，她一心护着手中的灯，将兔儿灯高高举着，所以进到黑漆漆的巷子后，仅凭一个小小的灯笼，她就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四个瘦骨嶙峋、衣着褴褛的大汉面向她，围成一圈堵在巷口，文玉戈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人群中那股力量那么古怪，偏生将她一人挤了进来。

　　在这个杳无人迹的荒僻巷子，一个手提兔儿灯，身穿黄锻长裙，簪环考究的大家小姐，独个一人，面对几个歹人。她下意识的退了两步，那几个大汉有恃无恐的看着她，必是以为她一个十几岁女孩，独自一人，定是翻不出什么花来的。

　　文玉戈就着灯光打量对面几个人，如此形貌，应当是去年因水患兵灾而逃至洛邑的流民。他们的衣着虽已残破，却看得出衣服本身大不相同，有绸缎衣袍，也有粗麻布衣。也就是说，这几个人应当不是一起的，临时搭伙而已。看着他们麻木凶残的神情，文玉戈掂量着，自己身上的财物肯定满足不了这些人的贪欲，他们大抵是要卖掉自己将钱平分方能罢休。

　　她抬头看，几步之遥的巷子外一片灯火辉煌，可这几个人挡在前面，她铁定是冲不过去的。外面炮竹声震耳欲聋，呼喊求救也绝不会有人听见。她只有一赌，赌这一片漆黑的身后，不是死路一条。

　　文玉戈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肉，随即缓缓摘下髻上的发饰，托在手中举给他们看，怯生生的说，“这枚鎏金镶宝的华胜是外祖所赐，母亲说，它能抵得过中等人家的一处宅子。”说着，她将灯笼拎近照在华胜上，金光宝润霎时在黑暗中绽放，晃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几个歹人一脸贪婪，直勾勾的望着她手中的华胜时，文玉戈忽然死命的将华胜远远抛到他们几人的身后，紧接着把手里的兔儿灯摔向墙根，灯笼熄灭。由明转暗后，人眼中的巷子更黑。在这片黑暗里，几个恶徒一同扑向华胜掉落的地方，摸着黑寻找抢夺。而文玉戈，就在这漆黑里提了衣裙，转身向巷子深处奋力跑去。

　　这一串的动作须臾间完成，敏捷灵巧，毫不拖泥带水，也足可见她这几年的蹴鞠，并没白玩。

　　提着一口气，不要命的向前奔跑，黑暗里她不知前方会是一堵墙？另一伙坏人？还是什么鬼怪妖魔。但她知道，她不能停，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相伴。很快，她跑到一处稍开阔的空地，空地一圈几个出口，文玉戈匆匆一扫便挑了一个最偏僻狭小的巷子奔过去。

　　小巷极窄，体格稍大些的男人走快些怕是要碰壁，纤瘦的文玉戈跑在里面倒是尚可。文玉戈跑进了没多久，后面就传出了几个男人在空地吆喝争执的声音，她心中一吓，裙子没提住，掉下绊了脚，一个趔趄，她好险没摔跟头。文玉戈吓得一颤后，果断脱去外袍扔到巷旁的一家门口。然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前狂奔而去。

　　不知跑过了多远，更不知跑出了多久，文玉戈跑丢了鞋子，跑散了发髻，她不认得眼前是什么地方，没有灯火，月色下只见屋舍破败，房子边的水沟里恶臭传出，几声猫叫撕心裂肺，这是她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洛邑。坑坑洼洼的小道上偶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和醉醺醺的老汉，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文玉戈，使她怕得身上一寒。她却晓得，她绝不能在此停下，攥了攥拳后，文玉戈故作镇定的快步向稍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条不算宽的路，路中央有一行车辙，两旁隔出很远的距离偶有一个泛黄的白纸灯笼。文玉戈稍稍思量后，便奔向路边的一个微可见光的草垛，她钻到里面，紧接着用杂草将自己小心盖住。

　　躲起稍稍安稳下来，她才发现惊吓力竭后，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眼睛也黑得直冒金星，看不到东西。刚才的夺命奔跑，已经耗尽了她这具小小身体里潜藏的所有力量。

　　过了好长时间，路那头，几个穿着军服的人哼着曲儿，从远处渐渐走近，大概是在城中巡完逻后各自回家的兵士。文玉戈见了便连忙从草堆里跳出来，对着他们焦急的喊，“几位将军，救我！”几个人一愣后，为首年龄稍长的哈哈一笑，“我们哪里是什么将军啊？小姑娘，你怎么了？”文玉戈恳切中带着委屈的说，“我遇到几个坏人，一路跑到这里，这个地方我没来过，不认得回家的路，还请几位将军送我归家，家中必有重谢！”

　　一个兵士低声自语，“遇到坏人？真是，可惜了！”旁边的人也叹气附和着，那为首者却将信将疑的看着她，谨慎问道，“重谢？你家是哪里的？”文玉戈脱口而出，“我家……”才说了两个字，她皱了皱眉，停住了。看着自己披头散发，光着脚，只穿中衣的狼狈样子，更兼之那几个兵士古怪的语气和为首者疑虑的目光。文玉戈眯眼看见他们腰牌上小小的两个字——洛北，她灵机一动，挺直了腰，很有底气的说，“你们既然是洛邑守军，那么我家大人，想必你们是认得的……”

　　孔竹安寻到两个孩童捡到衣裙的地方仍是一无所获，他心急如焚的冲出去，打算到文府去找文大人。刚到巷口，就见一个穿着体面的老仆稍稍打量他一番后，极为恭敬的拦住他询问，“请问公子可姓孔？”孔竹安神思不属的点头，“是，怎么了？”老仆稍稍一笑，很小声的说，“孔公子万勿焦急，文小姐现在我家主人府上，一切安好，您且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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