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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笄礼


  没过几天,文庸就应下了孔家的婚事。一听孔家说想文小姐及笄后便完婚,文庸的脸拉得驴脸那么长。孔竹安的叔父见状忙说,成婚后孔竹安还要求学入仕,所以小两口还是住在洛邑,会在文府左近买下处宅子,也好朝夕侍奉泰山泰水。文夫人听罢小声问文庸,只差孔公子入赘中丞府了,夫君还想怎样?文庸听了夫人的话,方才勉勉强强的同意了半年后的婚期。

  时光若马踏春草,在欢畅欣悦中冬去春来。几个月里,洛邑的中丞府一直在喜气忙碌中筹备着小姐的及笄,以及随之而来的出嫁成亲。

  转眼就到了五月,先是文庸五十二岁寿辰,五天后就是文玉戈的及笄礼,名满大梁的名门贵女终于十五岁,算是成年了。与前一年骆家嫡长女及笄礼上的奢华喧闹不同,文夫人办的及笄礼,所请的人不算多,却俱是各大望族和极贵之家的当家夫人及嫡女长媳,一切礼仪皆从古制,礼乐庄正,高雅肃穆。

  这一天,文玉戈穿着彤色的深衣重服,衣裙上窄下宽,层层叠叠的红压在一起,裙色艳美如撷取了朝霞为裳。金钗玉簪错落有致的插在新绾的髻上,鬓发秀丽若偷来了青山做髻。十五个春秋寒暑,稚龄女儿终于长成了娉婷美丽的大姑娘,这一切,看在外人眼中是惊羡称道,看在自己父母眼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又一番体悟了。

  黄昏时,宾客散尽,文夫人帮女儿卸下了大半的华服首饰,文玉戈终于伸了伸腿脚,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母亲见了,半是责怪半是溺爱的说,“看看你啊,刚还以为你成了大人呢!”文玉戈眯着眼笑了,讨巧的与母亲说,“父母在堂,儿女怎敢称大称老呢?”文夫人舒心的笑了,摸着女儿的脸颊,柔声道,“去找你父亲吧,他在水格子后院的阁楼前等你呢!”

  文玉戈听了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妥当后起身去了,离开前,文夫人有些不放心的在她身后叮嘱,“文儿,不要叫你父亲失望!”文玉戈听了,懵懵懂懂的点头应了。

  “父亲!”听见女儿用清凌凌的声音喊他,文庸并没回头,只是举头望着眼前这栋无牌无匾的无名阁楼,面色凝重。

  “父亲唤女儿来做什么?”

  “你先猜猜这阁楼里是什么?”

  “父亲极看重这里,从不让旁人进,自己每次来也都是要沐浴更衣的,所以府里的人都说,这里面装了父亲积攒了一辈子的金银珠宝!”

  文庸听了女儿的话,哭笑不得的连连摇头。文玉戈收起了顽皮的笑,一板一眼的接着说。

  “我知这里是父亲的奇珍异宝,不过我更知父亲的珍宝与旁人不同,不是金银,却是书简,而且,”说着,她回身指了指后面的书楼水格子,“比那里的书简还要贵重稀罕得多。”

  文庸听了女儿的话,老怀大慰的点头道,“到底是我的孩子,最懂为父的心,里面是书简,却未必都贵重稀有,只是对我,对我们父女有更重要的意义!”说着,他激越难抑的从怀里掏出一柄拴了羊脂玉环的钥匙,颤巍巍的打开铜锁,哗啦一声,门开了。文玉戈放眼望去,二层高的阁楼里,上上下下摆满了架子,架上的书密密匝匝堆得满满的。

  文庸看着女儿,眼神却辽远深邃得似乎望得见虚空,“玉戈,自你识字起,我便告诉你,自古来天下学问有两种,经学文章和诗歌辞赋,其实,父亲说得对也不对,因为长久以来我都深信,还有一种学问,未现于世!”

  “自三皇五帝始,及至今日,三千余载,朝代更迭,英杰辈出,山河变迁,那么多的史实掌故流传至今,那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口口相传,却终因未成体系的记录编纂而逐渐散佚!我们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真正的旷世奇珍渐次消弭,这便是父亲之痛,文人之痛,也是所有炎黄一脉的切肤之痛!所以,就该有这样一门学问,以史为尊,书写下古往今来所有的经历传奇!”

  “想写下这样的史册,不仅要读很多的书,还要走很多的地方。我这辈子理庶务、收门生,忙得连洛邑都没出去过,我只能托各郡县的故交门生替我寻来这些简册轶记,快三十年了,积攒下这些,虽然很多,却还是不够。这件事太庞杂浩繁,我知道以我的时间和能力,怕是完成不了了,可是我还有你啊,我的好孩子,父亲早已暗自将希望寄在你身上。今天是你长大成人的日子,为父想问问你,玉戈啊,这条路很难,父亲才起了个头,你愿不愿意承父之志,走完这条路?”

  听了父亲的话,文玉戈露出了大人般庄重严肃的神情,她沉吟良久,方慎重道,“父亲,在这样的世道,生为女儿身,我有颇多的不愿不甘,我不想一辈子困守闺阁,只想着笼络夫君、辖制小妾、管束仆役,所以父亲要我像男孩子一样的读书学习,我心里是极欢喜的。不过,欢喜之后又困惑,我是女子,不能像男人般出仕为官,以文会友。那么到最后,我是不是还要带着一肚子学问回到家里低眉顺眼的服侍丈夫,绞尽脑汁的与妾室争风吃醋?父亲,女儿好怕这样的生活,读书越多,眼界越宽,便会越怕。”

  不知何时,文玉戈竟说得泪眼模糊,她用袖子草草拭去泪痕,看着父亲,带着笑,满心舒畅的坚定道,“所以,父亲,不是女儿替你走完这条路,而是您为女儿辟出了这样的道路,女儿从此,便有了自己的志向与天地!”

  文庸听罢,激动得数度开口,却终不能发声。他搂着女儿细瘦的肩,举头望着金色夕阳下堆积若山的书册典籍,霎时老泪纵横。

  当天夜里,文玉戈便在这无名书阁里开始阅读这些书册,同时去芜取精的扼要记录,作为材料以备著书之用。当是时,日常多是将字写在木简麻纸上,再正式贵重些的会用竹简,丝绢也有,但是用得极少。所以,当文庸拿出一匹白绢给女儿时,文玉戈还是错愕许久后才拿起笔,郑重的在白绢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这一年,文玉戈恰好十五岁,她在世所未有史书上写下了字,可她心中并不明了,过去的历史,她该如何书写于上,未来的历史,她将怎样参与其中。

  及笄礼上,文府收下了很多贺礼,可是真到文玉戈手中的却寥寥无几。其中有去学射御时向老牙门给她的,是被三枚似玉似骨的东西串在一起的配饰,样式朴拙可爱,向老牙门说,这是三只狼王的牙,乃是当年他从北戎偶然得来的,这东西在北戎象征着尊贵与勇气。文玉戈很喜欢这串狼牙,觉得别致不俗,便将它塞进了母亲给缝的荷包里。

  及笄那天,孔竹安也送来了他的贺礼,文夫人颇为体贴的将这份礼物转到了女儿手中。文玉戈打开大盒时愣了愣,及笄时多是送簪环首饰的,她本想着孔竹安若是送了,她便欢欢喜喜的戴起来,以明心迹。可是这个孔竹安,送了她一方螭龙纹的砚台,一排狼毫笔,还有一枚和他用着的一模一样的愉麋大墨。这样的礼物,虽是欠了些儿女情怀,却也算是别致风雅。文玉戈手中攥着墨,托腮嘀咕着,“莫非你也知我是要做女才子,舞文弄墨一辈子的?”

  还有一份礼,文玉戈却收到得颇迟。及笄后的那个旬末,文玉戈依例从向老牙门那里学了射御回来,去书房的路上,正巧看见马仲达迎面走来。

  “仲达兄!”听见文玉戈叫他,马仲达忙端正作揖,一板一眼的说,“女公子安好!”文玉戈不耐烦的蹙了蹙眉,不悦道,“你这人忒小气,吵了架就跑了,小半年不见人影,向老牙门说你连学兵法都改到了旬中!今日见面,又像是不认得似的。”

  马仲达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婢女呢?”“回房里煮茶去了。”“跟我来!”说罢,马仲达转身带着文玉戈走到路边角落的树丛后面。

  文玉戈一脸古怪的望着他,“怎么还偷偷摸摸的?”马仲达略一滞后,摆开顽笑的架势,戏谑道,“还是小心些吧,省得被人见了,以为我居心不良,打着骗你与我私逃的歪主意。”文玉戈瞪他一眼,不满道,“胡诌什么?”马仲达叹了口气,“是胡诌啊,我哪有本事骗你啊?不被你骗就不错了。”

  文玉戈不愿与他歪缠,却又心有不甘,所以耐着性子的小心问他,“仲达兄,下个旬末带我去蹴鞠,好不好?”马仲达见状无奈的笑了,低声问她,“在家憋了小半年,闷坏了吧?”文玉戈一脸委屈的撇了撇嘴,嘀嘀咕咕的抱怨,“可不是嘛,哪想着你还记我的仇啊!你平日也不是这样小器的人。”听她这么说,马仲达的心中竟生出了愧疚,耐心解释,“没有,没记你的仇,是,是我前些日子旬末时有事要忙。”

  文玉戈听着话中有门儿,便一双眼亮晶晶的抬起头望着他,满是期待的问,“那事情忙完了吧?下个旬末去向老牙门家带我蹴鞠好不好?仲达兄?”马仲达看着她那一脸虔诚可怜的期许,险些冲口而出的答应了,暗咒自己鬼迷心窍后,他忙敛住心神,低着头掸了掸袖子,搪塞着,“不行,我还没忙完呢。”

  文玉戈一脸失望的皱着眉,“怎么还不行?要么,我说服父亲将我学射御的日子挪到旬中?”一听她这么说,马仲达便如临大敌的摆手道,“别,你别瞎折腾了,我是不能再带你出去的。”“为什么?”“你自己算算,还剩不到一个月就出阁成亲了,再和我往出跑,像什么样子?”

  文玉戈听了他的话,颇为气馁的低下了头,踯躅半晌,闷闷的说,“那便不出去了嘛,哎,仲达兄,我先告辞了,我自回去荡秋千,秋千荡得高些,也能看得见院子外面。”说完,就要往回走,马仲达哭笑不得的拦住她,“你和我玩这个以退为进的把戏也没用,肯定是不能出去的。你呀,玩心这么大,就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一般。我今天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着,马仲达从袖间拿出一柄短刀,心不在焉道,“文大小姐前些日子及笄大礼,我位卑职低的,别说受邀来贺,就算是恭恭敬敬的送份礼,都要被笑不自量力,今日正好堵着了你,亲自给你,省得旁人看了大惊小怪。”

  文玉戈双手将刀接过,只见刀长尺许,轻薄灵便,银鞘银柄,素气秀雅,刀柄上嵌着六个黄豆大的各色宝石,在日头下溢彩流光。她将刀缓缓抽出,仔细端详一遍后笑着说,“我即便不懂,也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刀,不知叫什么名字?”“六宝刀!”“从哪儿得来的?”“前些天打赌赢的!”

  听见他大喇喇的回答,文玉戈点了点头,坦然将刀塞进袖中,“本以为东西太贵重不好收,但既然你得的这样容易,我便不客气了。”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还挺喜欢这刀的,却不知能拿来做什么!”马仲达斜眼望着她,调侃道,“收好吧,以后嫁了人,没事就拿出来耍耍,扬扬妻威,好叫那个孔竹安不敢随便欺负你!”

  文玉戈见他这么说孔竹安,正要驳他,却见巧得不能再巧,外面道上,穿着一袭青白衣衫的孔竹安正缓步走来。春风和煦中,他风姿独绝,真可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文玉戈竟不觉间看痴了,愣了片刻后,她回过头匆匆说了一句,“仲达兄,失陪了!”便疾步走出了树丛。

  孔竹安见到忽然冒出的文玉戈有些意外,随即抬手一揖,温文而笑,“小姐安好。”从年初他们的亲事订下后,再见面时,孔竹安都不称她女公子,而是叫小姐。这样称呼上的小小变化,都叫文玉戈觉得甘甜贴心,就像是两个人的关系又近了一些似的。

  文玉戈小心还礼后,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尴尬的沉默半晌,文玉戈先开了口,“孔公子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孔竹安稍犹疑后,如实回答,“咱们邻街的房子已经收拾妥当,我特来禀明文大人。”

  文玉戈闻言,刷的一下,脸便从额角一直红到了耳根,她窘迫的将头低了又低。孔竹安看着少女脸上的红云,淡淡一笑,站在那里,没再说话。

  文雅俊秀的少年和娇羞俏丽的少女就这般相对而立,静默成画。

  树丛后的马仲达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感慨,“这辈子,总有个人是你躲不过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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