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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40 背影


  这世上有很多事我都还没跟爱人一起做过。

  比如,在白纱窗帘飘拂过的钢琴旁与他一同弹奏。

  比如,和他分享一顿简单却又温暖的晚餐。

  再比如,挤着挨着窃窃私语地看一场电影,周围的人越多越好,可我的世界只有他。

  可惜,都不能够。

  我在人群里郁闷地等待着《列宁在1918》的开演,幻想着这会是个新拍的版本,幻想着革命导师身边出现他的镜头……他多半是个白匪……终于他急匆匆地跑来,把头转来转去地找,身後的灯光把他照成一道剪影,黑夜里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呆子,我在这里啊!

  我只好主动起来给保卫科长打招呼,请他到里面坐——海因里希果然发现了我,挤过来半蹲在我膝边请我看他的社会主义改造心得,我目不斜视只盯着银屏,心里却忍不住想,他那么高的个子要维持这么个姿势可真辛苦……如果他的金发还在,我真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地揉乱那一头美丽的金丝……

  场上灯光忽然暗了,电影的白光一闪一闪打得目炫,海因里希絮絮叨叨说着,身后的观众嘈杂地起哄,不知怎么,我身上又热又痒,虱子吗?跳蚤吗?

  我不是第一次生虱子了,在列宁格勒大包围的日子里,在生存是唯一奋斗目标的环境下,虱子甚至成为自己还有一口气的象征。头顶是不绝的轰炸,脸上是永远来不及洗净的尘土与污泥,而棉袄的夹缝里是怎么也摘不尽的虱子,正像城外密密麻麻的德军。有一次,高年级的韦特兰娜顶着一头的草屑回来,说她跟几个士兵躲在马厩里了,敌人近在咫尺,可他们还是成功地撒了传单。后来她自己动手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说这样方便多了,本来她打算也给我来个干脆的,可我一再躲着躲着,于是她一刻完蜡板就来给我篦头发,给我看她找到的战利品……

  时隔几年,在沃尔库塔临时腾出来的木料间里,与墙角堆放的木柴、干草为伴,再加上煤油灯的熏烟及夜夜失眠的焦虑,昔时困扰过我的皮肤清洁问题再次来袭,每天给犯人们晚点名之后我就烧水,拼命擦拭身体,但是瘙痒感却时断时续,驱之不尽。

  也许是我清洁得不够彻底,毕竟烧开一桶雪水费时费力,清洁的幅度也有限,而我到底也没有勇气走进那个变态的蒸汽澡堂。

  也许海因里希说得对,我可能是心理作用,想要靠近,却又害怕靠近,梦想得到,却但愿从未发生。那种漫漫长夜不见天明的彷徨,恶梦中一次次灵魂出窍的挣扎,那其实是我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煤渣圈出来的舞池和他突然的拥抱令我瞬间跌入《胡桃夹子》里的梦境,一切美好得不真实,流淌在天地间的七彩极光,照耀着这世上最英俊的海因里希,我在他怀里惊讶地睁大眼睛,在勃拉姆斯降A大调圆舞曲的摇晃中,我和我身边的世界一同旋转,癫狂。

  我惊喜,我晕眩,我紧张,我警惕着这梦的破碎,海因茨,我身上痒,止不住地痒,我要洗澡……停一停,让我喘口气……就像灰姑娘赶在午夜来临之前离开王宫一样,我逃回到宿舍,又是幸福又是后悔,最后照例烧上一壶水,这才平静下来。

  水开了,海因里希还没来,为什么拿个虱子粉拿了这么久?我重新添了雪水再烧,煮饺子似地反复了三回。

  “奥丽,”总算迎来王子的敲门声,他不曾提着金舞鞋,反而干起了灰姑娘的活计,为我收拾床铺,并准确地摸出了我珍藏的木马玩具兵。为什么我告诫他“别碰”,却有一种心底涌起的欢喜?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是宿命……

  海因里希改建的临时洗澡间干净整洁,墙上钉着几枚崭新的钉子,麻布袋中是他借给我的几件衣物,全都叠得整整齐齐,我换衣服时才发现木马玩具兵还一直攥在手心里,于是把它塞进套头衫的口袋中,这才发现那兜里还有盒全新未拆封的虱子粉。

  水管的架设非常精准,出水的角度和水温都很合适。剥离长久以来的压抑与束缚,我在这流水的柔情与热力中,在一片雾气蒸腾中尽情舒展着自己美好的肉体,从头至脚,十二分地柔软放松。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年华如水?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人生如蕊?

  轻轻揩去胴体上温暖的水珠,穿上土黄色的俄式套头衫,衣服很大很舒服,宽宽松松像条短裙。还需要一点装饰不是吗?我打开木马玩具兵背后的机关,取出海因里希的军籍名牌戴在颈子上,链子垂过锁骨,名牌落在胸前,冰冰凉晶晶亮,比钻石还璀璨。最后,在耳後扑了扑香喷喷的虱子粉,吹了吹面前的白雾,天气真好呀。我扯动串着铃铛的绳子——

  亲爱的,我们约会吧。

  脱掉上衣的海因茨是那么的美,伤痕累累宽阔□□的胸膛上仍大颗大颗地淌着汗水,隆起的手臂肌肉上隐隐凸起着刺青,窄而紧的腰身,精瘦却分明的腹肌,蜿蜒的疤痕仿佛一道弯弯笑的嘴,我气愤于曾有别人摸过这么可爱的地方,于是蘸着虱子粉宣示我的主权。

  我的气还没消,他却在我手心里放了一枚——戒指!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把戒指的内圈缓缓地转给我看——,然后默默地一点一点套进我的手指。

  脸上的泪水,

  滚烫。

  他的吻落在我唇上,

  滚烫。

  粗重的呼吸,

  滚烫。

  他的下巴上有道沟,重重戳进我的肩头与脖颈,

  刻下他的印迹,

  滚烫。

  他粗糙的手掌伸进我的衣服里,前胸与後背,

  疯狂地抚摸揉搓,

  滚烫。

  他把我撞到了墙上,大概也同时撞动了水管的开关,忽然喷出的热水源源不断地倾在我们身上。

  灵与肉,全湿了。

  就在我们即将彼此交融时———

  “海因茨……”

  梦?

  “奥若拉!”

  谁的梦呓?

  “你们俩出来,紧急点名。”

  从梦境摔落凡间,一万倍地疼。我努力了好久才让海因里希静下来听清,“好像是鲁道夫在叫我们。”

  海因茨先出去了,我自己也匆匆披上他的衣服走出来,鲁道夫愣了一下,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

  “有人逃跑,紧急点名。我看到锅炉房的季特在看电影,就猜你们大概在这儿。”

  我转头看了看海因茨,他正背对着我,拿起一桶冰水往头上浇。

  这个与自己挣扎的冰冷背影从此停摆在我心里,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此后与他分别的岁月竟是如此的痛苦与漫长,否则我会毫不犹豫与他缠绵至死。

  劳改营所在地是早先打探过后来放弃的地方,还留有几处废弃的探井。趁着营里播放电影,两个考察了很久的德国劳改犯撬开一条废弃的探井口,打算逃往外界。他们不知道,上回偷挖地道逃跑未遂事件后一直找不到的改锥引起了所长和警卫科长的疑心,早就预备着有人再次潜逃。当狂喜的犯人从探井的另一头钻出来的时候,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数枝洞黑的枪口,枪声代替钟声迎来了新年。

  当我抱着自己烘得半干的衣物往宿舍回走时,海因里希他们正抱着头在警卫的枪口下点名搜身,当我重新来到露天剧场时,犯人们都已被带走了,据说是直接押往矿井,恢复劳动,改造思想。

  “我们要团结起来,我们要,严厉镇压这些□□分子。”银幕上的雅可夫·米哈依诺维奇·斯维尔德洛夫还在义正辞严地说着。

  “这么好的片子,怎么就不能演完哪。”放映员遗憾地说,“同志您还看吗?”

  我谢绝了放映员的好意,孤独地回到宿舍继续烧水,等着矿工们的归来。可这一等就是三天,他们始终呆在井下,以应对整顿纪律、提高产量的要求。

  第四天,我找了个观摩学习的藉口,正想亲自前往矿井看看时,却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熊同志吗?”

  我一呆,这不是海因里希的声音,可为什么对方能叫得出“熊”?

  “是的,我是。请问您是?”

  “好哇臻臻,”,对方忽然换了汉语说道,“居然把舅舅都给忘啦!”。

  “表姐,还有我!”一个兴奋的声音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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