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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2见证我清白的时刻


  小妖精住的地方是临时腾出来的一个木料间,照例没有电,我辛辛苦苦给厨房的几个俄国胖子免费洗了许多衣服,一趟趟免费送上门,结果小妖精一次也没出现在厨房。我终于想明白了当初在涅瓦河畔临时集中营,那么多的夜半相会并非巧合,而如今,小妖精点到我名的时候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沃尔夫冈……”

  “古斯塔夫……”

  “弗兰茨……”

  伙伴儿们点了几次名后,又纳闷又感动:“新文书点名有新意啊。”是的,其实这是小妖精的传统,点名和叫人从来不叫号码,天知道她怎么记住那么多名字的。

  不过俄国人未必有她的好记性,上头交待要在劳改犯的外套上重新做上号码标识。按规定,每个犯人在帽子、前胸、后背和左膝上方都要缝上白布,再刷上黑漆写的俄文字母与号码,以方便管理人员与警卫辨识。时间一长,这些标识就变得肮脏不清,特别是挖煤的,写与不写也没啥分别了。不过听说这次写号码的是小妖精,我就很积极地排队去了。

  别人都是捧着缝好白布的衣裤,我则是穿得一身整整齐齐,这样小妖精势必要揪着我挨着我靠在我怀里才能书写了,我一定会温柔地抚摸着她,向她解释前几天的误会。

  没想到,排了那么久的队,看见桌子后坐的却是鲁道夫拿着刷子。他一见到我,无可奈何:“我说你还是摘了帽子吧,我可不想油漆滴到你脸上。”

  呸,如果是小妖精,要我脱光都可以,你凭哪样啊。

  “她人呢?”

  鲁道夫指了指后门,我赶紧走了出去——

  小妖精正站在屋角抽烟,看到我来了,脸上表情木然,狠狠吸了一口,转身走了。

  从没见过小妖精这副模样。

  深夜里,我睡在劳改营房靠门的位置,这里而不是锅炉房才更对着小妖精的木料间。牢门上一把大锁,一道透着刺骨寒风的门缝,我看着她提着煤油灯进了屋掩了门,然后只有小窗漏出一点隐隐绰绰的灯光,还有她不时的咳嗽声,长夜漫漫,我的心都碎了。

  有一天,鲁道夫偷偷塞给我几块干酪,说是小妖精给的,我欣喜若狂,细一问,却是他帮小妖精修煤油灯时得的。“她对煤油灯燃烧时散发出的烟气过敏,喉咙都肿了。”

  我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她病成这样也不肯喊我去给她换灯泡。

  “我给灯加了个伞罩,这样好多了,等过两天所长给木料间拉了电,她就不用再点灯啦。”鲁道夫安慰着我。

  是的,有了新电灯,也更用不上我了。干酪卡在喉头,刀一样地痛。

  “明天所长给放半天假,叫我们几个去给劳拉家修屋顶。”过了两天,鲁道夫跑到澡堂来找我。

  “我不去。”恨死劳拉了。

  “可奥若拉会去。”

  啊……我攥了一把汗,见证我清白的时刻到了。

  劳拉家的房子很结实,屋顶坏得也不多,其实等到春天来临劳拉的两个弟弟自己动手或是叫上邻居帮忙还更方便,现在这极夜的天气,上房顶钉钉锤锤才不是个修理的好时机。当然劳拉的用意很明显不是真叫我们去干活儿的,我也真不是去看她的,上窜下跳,只为等小妖精前来与我相会。一直到干完活儿,小妖精仍未出现,而餐桌上已摆出了酸菜肘子、煎鲱鱼、黄油烙饼,鲁道夫他们都开始抢了。好在劳拉一直在厨房忙碌,不来缠我,我也是按劳取酬,并没有卖身,所以也大口吃了起来。

  “所长同志!还有……你是奥丽吧,我听见海因茨这样叫你。”是劳拉的声音。

  “大家都叫我阿芙罗拉同志。”

  我赶紧把嘴里的烙饼硬咽了下去,站了起来。

  所长跟几个管理人员进来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地开吃,劳拉的妈妈鲍尔太太另外又端了些食物上来,所长夸赞着她的手艺,看他说话时的神情,多半还是对寡妇鲍尔太太有意思。

  劳拉一家都会说俄语,所以小妖精就一直沉默着,偶尔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就平移着转向所长一边。她也没怎么吃,当所长聊起日尔曼人的改造情况时,她早已放下了餐具,拿出了纸笔记录。

  “阿芙罗拉,听说你是实习生?”劳拉用德语问着。

  “是的。”小妖精却用俄语答着。

  我已经嗅到了火药味。

  “什么时候回学校?”劳拉的意思很明显,其实我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情况好的话,我就留下来工作。”小妖精淡淡的。

  “你得回中国吧。”

  “战俘们总有一天也要回德国。”

  这时屋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她俩的德俄对话,除了我和鲍尔太太能听懂两种语言,其他人都莫名其妙。

  “你们在说什么?”所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我们聊天。生活问题。”劳拉改用了俄语。

  “文书同志,你多大了?”鲍尔太太也用所长听得懂的语言。

  “劳拉多大了?”

  “18。”

  “嗯,我比她大8岁。”小妖精终于看了我一眼,却是冷笑了一下。

  原来小妖精比我小五岁呢,她真不必生气,其实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劳拉年轻多了。

  “看着还像孩子。你父母不担心你来这么远的地方读书吗?”

  “我爸爸忙着工作。”

  “做什么的。”

  “军人。”

  第一次听小妖精谈起自己的家庭,我也聚精会神。

  “中国军人?”劳拉好像在笑。

  “我们是战胜国。两次。”

  从没见过小妖精这么全身毛都竖起来的样子,唉……

  “我跟你爸爸是同行、战友。”所长端起了杯。

  “我也曾是红军战士。”

  “太棒了!干杯!”俄国人兴奋了。

  “你妈妈不担心么?”劳拉打岔道。

  “她不在了。”

  “什么?”

  “她去世很多年了。”

  “啊,我真难过。”

  劳拉不可能难过,反倒是我看着小妖精冷漠而坚硬的眼神,能想象她说这话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劳拉,够了。”我用德语冷冷说着。

  “海因茨!”

  “不,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谢谢你和你妈妈的招待。以后我永远不会来。”

  “海因茨!”劳拉叫了起来。

  “请叫我安布鲁斯特先生,我高贵的爱情不用你插手。”

  “哦天哪!”鲍尔太太赶紧把痛苦流涕的劳拉搂着送往卧室。

  几个俄方管理人员面面相觑,鲁道夫皱着眉,其他几名德国犯人们窃窃私语,大概都认定我是个邪恶的爱情骗子。

  所长特别生气,我搅了他与鲍尔太太发展感情的好机会吧,回到营区,他把我关了三天禁闭。奄奄一息之际,我总觉得小妖精抱着我哭,睁眼一看还是那个石头牢房和我自己。最后警卫把我拖出来时所长看我总算还剩了一口气,就把我赶到了井下,还是做回挖煤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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