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雨霖铃

　　太夫人叹了口气，遥望着湖心，缓缓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你自己造的孽，还得自己受！”想了想，声气忽然软了下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一定要切记，不可以拿谢氏满门的身家性命开玩笑！该赔罪赔罪，该认错认错，当今陛下最是护短，就拿当年景睿的事来说，他二话不说赐了国姓，平日里赏赐份例更是从未落下过。如果此事闹到了御前，怕是……”

　　“母亲，您放心吧！莅阳心地善良，仁慈悲悯，她心里再怨愤，恨得也只是我一个人，不会祸及其他人的。”谢玉忙宽慰道，他比谁都清楚，那是一桩无头公案，根本无从料理，正因为如此，所以莅阳才会那么痛苦难抑！

　　送走了太夫人之后，谢玉终于松了口气，等他来到霖铃阁，孩子们已经被送回去了。檐下一溜儿灯笼都点亮了，谢玉有些欣喜，忙过去询问。宫女回话说是两位小公子将灯笼挂上去的，别人未得命令根本不敢越过金簪。

　　谢玉心下稍安，望了眼阶下栏杆前侍立的宫女们，心想着如果莅阳知道，肯定会怪他苛待下人的，于是便下令让她们都回去！

　　波光嶙峋的湖面映着一弯翘檐和檐角高悬的冷月，四周静寂无声，随从们都被他打发到了水廊底下站着。

　　夜来风起，静夜中忽然响起欢悦清脆的风铃声，谢玉精神忽的一振，不由得想起了昔日霖铃阁建成时他带莅阳过来转的情景，那是他送她的寿礼，她虽然表面上淡淡的，可到底是有些动容。也是在那天夜里，他们终于水乳交融、彻底结合了。

　　所以他们其实是有感情的，那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他也忽然想了起来，莅阳曾经说过，以后你要是惹我生气了，就主动给我看你的脚丫子，让我捏一捏挠一挠就行了。

　　想到这里，谢玉忽然激动起来，这个时候他浑然忘记了那不过是以前闺房里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

　　他迅速蹲下身手忙脚乱的除掉鞋袜，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匆跑上台阶，拍了拍门很是欢快的叫道：“莅阳、莅阳，你别生气了，你把门打开好不好？你以前说过我要是惹你生气了，就主动给把鞋袜脱下来给你看脚丫子，还要捏一捏挠一挠，上回我惩罚弼儿惹你不高兴了也是这样赔罪的，莅阳你快开门看一看好不好？莅阳、莅阳，你看看呀，你看看……”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莅阳一定以为他有病，她不会再搭理他了。他抚着门的手无力的滑下，有些颓然的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微微笑着道：“我刚才一时糊涂，让莅阳见笑了。莅阳，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就乖乖在外面等你，你要是累了就睡一觉，饿了就出声，我给你准备吃的！莅阳你别怕啊，我会一直在外面陪着你的！”

　　里面依旧没有回应，他有些自嘲的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理我。”

　　他转过身，抬头望着夜空中渐渐迷蒙的月晕，想着晚上怕是又要下雨了，该庆幸下午那会儿让人把窗子都放了下来，不然雨点飘进去了她该受凉了。

　　微弱的灯光顺着窗缝投进了屋中，形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叮咚的风铃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畔萦绕不休。风声雨意似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身上原本的火热和窒闷尽皆掳走。

　　她在半醒半睡之间噩梦连连，那些久远到早已经遗忘的恐惧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溢满了心房。

　　她也曾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也曾抚琴吟诗把酒狂欢，她有过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年少轻狂，也有过飞扬恣肆、绚烂浓烈的风华绝世。

　　她义无反顾、轰轰烈烈的爱过一个人，几乎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相信天荒地老情比金坚。也曾缠绵悱恻、柔肠百转，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抗争过、挣扎过，最后伤痕累累归于沉寂。原本以为此后一生也就那样了，平平淡淡，与世无争，只要能将孩子抚养长大就行了。

　　可是她遇到了他，在平淡的岁月里给了她无数的温暖和慰藉，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千疮百孔的心，毫无怨尤的守护着她、陪伴着她，不给她留下任何缅怀过往痛苦的时间和机会。他温柔的医好了她心头的创伤，也唤醒了她内心仅存的余温和热情！她因着他得到了重生，经历了一场痛苦却华丽的蜕变……

　　然而如今，也是他亲手撕开了这美好温暖的假象。她心头的旧创被连根拔起，一夕之间血肉模糊，再也无药可医。这个世间对她来说最重要最亲近的两个人，合谋算计她、折辱她、欺骗她，却还打着为她好的旗号！

　　怎么能不恨呢？可太后也就罢了，毕竟当年已经撕破了脸，可令她痛心疾首的是，谢玉竟然从始至终也参与其中！多么可笑啊，她原本以为逃脱了樊笼，却只是重入虎口而已，可惜竟从不自知。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笑话，不能痛痛快快的爱，也不能酣畅淋漓的恨，这辈子活的实在是太糟糕了！之所以一直都没有死，大概就是为了看清这苍天究竟能残忍到什么程度！

　　罢了，就这样吧！她有些颓然的闭上了眼睛，耳畔的风铃声断断续续，伴着她入梦。像是又回到了畅音阁，读书练字、弹琴做歌、泛舟采莲、女红中馈，可即便是在最悠闲最快乐的梦中，她的心里也是沁满了悲伤。

　　转瞬之间，四周陷入了黑暗，她蜷缩在墙角，眼睁睁的看着侍卫们将四面门窗全都钉死，不留一丝缝隙。她满心惊恐和忧惧，却无人可诉说。她在黑暗中哭的嗓子都哑了，没有一个人来救她，那个时候她还不相信母后会那么狠心那么绝情，她哭着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

　　雨停了，谢玉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往身旁的廊柱后缩了缩，虽然一直躲在柱子后，可身上的衣袍还是被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他抬起头，看到自己昨夜脱下的鞋袜已经浸入了桥面的积水中，怕是不能再穿了。

　　他用手揉搓着冰冷僵硬的双脚，想着莅阳如果出来看到他这样，一定会觉得他是在故作姿态博取同情，那样只会弄巧成拙，惹她生厌。而且，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莅阳会心疼他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精神大振，所有的疲倦和辛酸全都一扫而光。莅阳平时对他那么好，一定不舍得让他挨冷受冻，所以他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让她担心。

　　他舒了口气站起来，冻的青白的双□□叠着蹭了蹭，然后活动了一下僵冷的四肢，提起袍角踩着木桥上的积水去廊子那边吩咐下人们给他拿要换的衣物和鞋袜。

　　这一整天，谢玉都在心里想，只要莅阳出来就好了，所以他要耐心的等，只要莅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黄昏之时齐嬷嬷从宫里回来了，她跪在门外凄凄哀哀的哭了半天，里边的门就开了。

　　谢玉远远站在一边，有些嫉妒的撕扯着袖口。

　　不一会儿齐嬷嬷出来了，谢玉忙小跑着迎上去问道：“莅阳怎么样？她有没有问起我？”

　　齐嬷嬷抹了把泪，道：“长公主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侯爷您！”

　　谢玉有些尴尬，讪讪的垂下头道：“那好，我就再等等！”

　　齐嬷嬷福了福身，挎着食盒哭哭啼啼的走了。

　　谢玉有些沮丧和悲伤，背过身拿袖子悄悄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他难过的是好像所有人能见到她，唯独除了他！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接受，莅阳最不想见的人是他！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莅阳的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身上时冷时热，她四肢抽搐，手脚酸疼，不一会儿又如同置身火海中般灼痛难当，四周尽皆是看不见的火焰，手舞足蹈着将她吞没包围。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了太后捧着酒爵的手，她记得那双手是冰冷的，即便在大热的天里，她的手也没有半点温度，于是她试探着握了上去，触手冰冷僵硬，她正自诧异时，那双手却忽然如同枯藤般死死缠住了她的手腕，她惊呼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黑可怖的脸容，她尖叫着拼命挣开夺路而逃，却猛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文质彬彬、宽袍广袖的谢玉面目狰狞，笑着俯下身来，声音带着几分魅惑和邪异，一字一句道：“莅阳，你逃不掉的，你这辈子都逃不掉的……”

　　莅阳惊叫着从榻上滚落，气喘吁吁、心跳如雷，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她挣扎着爬起来扑到了窗前，看到灰蒙蒙的天光下湖水泛着幽冷的波光，风住雨息，游丝般的风铃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她扶着窗棂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终于可以确定这里不是畅音阁也不是万国驿馆，这里没有太后，也没有谢玉。

　　她双腿一软，缓缓靠着墙坐倒在地。天还没有亮，她蜷缩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抬手遮住了眸子，看吧，人总是这么的矛盾，害怕黑暗却也不能直面光明！她浑身虚软，头晕目眩，却在垂死挣扎着想要抓住一线光明和生机。

　　不知何时，忽然响起了悠远浑厚的钟声，如撞心口，一声、两声、三声……

　　谢玉猛地站起身正欲细听，忽然下意识的回过身望了一眼，就见身后紧闭的门忽然大开，莅阳面色憔悴、神容枯槁，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莅阳？”谢玉又惊又喜，扯着嗓子哑声道。

　　莅阳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一脚踏空，就那么直愣愣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此时，天刚刚破晓！金钟二十七声，大丧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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