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时穷节乃现 十一

　　同样心思宁静无比的还有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夜空之下，他被人簇拥着，看着眼前的巨城，指点不已。“都督，咱们已经杀到兰州了！”跟随他的摇黄营老兵激动的留下了热泪。吴六安骑在一匹河西骏马上，看着在望的兰州城，也颇为感怀。这一路，实在是太不容易。跟随他出征的摇黄营，只剩下最后数百种子，其他的，一部分战死沙场，一部分受伤因为没有郎中没有药没有粮食而生生疼死饿死。还有一部分，却是因为有违军法，被他下令处斩。说起来，恐怕死在他吴修罗手上是自己人，比死在敌人手上的自己人，要多那么一两分。他环顾四周，有人敬他，有人畏他，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的懂他。“都督，我们现在怎么办，攻城？”一名将领前来请令。吴六安大笑三声：“攻城，攻什么城！传令三军，安营扎寨，唱歌！”周围人全都愣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吴六安自己却已经慷慨高歌：“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这是元末红巾军的战歌，更是吴六安与将士们的真实写照。从巴州，到汉中，到河套，再到兰州，转战何止千里，杀胡不知有数。酒喝干，头尽断，不破黄龙死不还！这一路走来，支撑他们走下去的，不正是这样一股新年么。全军齐唱杀胡歌，声威震动天地，风云变色，而整个兰州城，都在歌声下瑟瑟发抖。“什么声音！”兰州知府衙门，谭钟麟摘下自己的官衣顶戴，换上戎装。但在这样的歌声中，他却停下了手上动作。短短几月，他却觉得比几十年还漫长。但此刻，他认为，时间是停滞了的。除了歌声，还是歌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绝不去。“老爷……”门外跌跌撞撞的闯进来一个长随，“是吴修罗的大军，那个魔鬼来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四门守备如何，城中民心如何，粮草军械调度如何？贼人大军是否来攻？”谭钟麟连珠炮似的问道。但脚下颤动的脚趾，不断的在提示他自己，他也在惧怕那个修罗一样的屠夫。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堂堂谭钟麟，怎么会怕那样一个屠夫呢？“没有，他们没有进攻，他们在唱歌。唱的是昔日红巾军的《杀胡歌》。”一位总兵官一身戎装闯了进来，脸色十分不好看，“大人，城中军民士气低下，要不要趁敌人立足未稳，出城冲杀？”谭钟麟直觉的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可这名总兵乃是公认的懂兵法的人，自己先前几次不听他劝告，已经导致了严重后果，现在，万一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很乱。“马总兵，你觉得要多少人才能冲动吴逆阵脚？”谭钟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本部骑兵即可。”马总兵激昂的回答道。谭钟麟知道，马总兵本部，多是回人、马匪，虽然只有三千人，战力却非同小可。但是，这支兵马，乃是城中为数不多的精锐，万一他们再出个三长两短，那……更何况，蒙古骑兵，不正是回兵反戈，才导致的大败。如今，许多回人投靠吴逆，这马总兵……谭钟麟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军阵的决断，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可马总兵已经等不及了。“大人，你难道还要一错再错？末将早就有言在先，吴逆不足为虑。在其入河套之前，便尽起大军围困于他。可大人你不肯，说那是数十万生灵，不能枉顾民生！”“汉人豪强、地方流民乞丐，末将也劝你早日提防，大人你还是不肯。说什么贼人施之以暴，你要施之以仁……”“回汉械斗之时，末将又劝大人速速决断，杀汉助回，可你……”“这次，你难道又要坐失良机？”“住口！你一介武夫，懂什么。吴逆如此局势，乃天时，人谋，与总督大人决断有何相干。再说，前次马总兵你的父兄不是组织大军与其接战过一场么。结果如何？还不是一败涂地！几千几万人都败了，如今城外起码有五万大军，你三千人就想冲动阵脚。”“你是想说其他人都不会带兵打仗还是怎么的？如果是这样，为何你还是一个小小总兵，居然数落起总督大人的不是，好大的胆子，还不退下！”堂中一名清秀的幕僚长身而起，并指如剑，指着马总兵怒喝道。马总兵脸上青筋直冒，死死的瞪着这位年轻人，似乎想择人而噬。“够了！”谭钟麟终于出声，“安维峻，马忠良，你们乃是本督文武双臂，都少说两句。”那两人听了，却根本不在意。谭钟麟这个老好人也无可奈何。他苦涩的扫了一眼堂上的位置，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报，大人，城外有使者请求入城。”“什么！”谭钟麟霍然一惊。很快，使者就被送了来，来人许多人都认识，乃是宁朔知县杨泰字葆亭。“你也从贼了么？”安维峻看到来人，脸色难掩失望。“钦差大人，晚生并未从贼，而是取义。”杨泰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昔日的上司，脸上却是一派坚毅。“义？取义？”谭钟麟摇了摇头，“说吧，吴修罗有何话说？”杨泰也不辩解，只是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吴都督的亲笔信，有请大人亲启。”安维峻接过，一看信上内容，脸色大变。因为，这上面的字，十个有九个他都不认识。他咬牙切齿的挥舞着信笺问：“吴六安好歹也是一介书生，写一封看不懂的信给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杨泰恍然，忘了这一茬。“哦，我来念吧。这是煌汉新定的《天下汉字》第三版，许多文字都已简化，吴都督这些日子带领上下学习此书，想是一时忘记将文字改过来。”“荒谬！乱来！文字是说改就改的，这是要灭天下文宗么？”谭钟麟气愤不已。等杨泰念完全信，他的心更是彻底的寒冷。吴六安的意思很简单，很直接。自古汉贼不两立，胡无人，汉道昌。兰州，他志在必得。兰州降，则兰州上下都能保全。不降，破城三日不封刀，另夷灭自谭钟麟以下，七品以上官吏全族。这是一封赤裸裸的逼降信，压根不是劝降，因为，没有半分劝的意思，就是直来直去的告诉谭钟麟等人。降，活，不降，死。“不以民生为念，竟然想屠灭全城，这个屠夫，这个修罗！”谭钟麟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大人这话可就说错了。”杨泰站直了身子，“汉贼不两立，不归汉，即是贼，杀贼杀尽，屠城是应有之义。特别是蒙回满诸族，与汉家本有血仇，给了宽恕的机会不知道珍惜，难道还放着这些白眼狼恢复了元气再度欺凌汉家？”“日落之前，不降即死。这是吴都督的原话。想必你们都知道，他一直效仿的是张巡张大人，他是真的说到做到。这一路走来，莫说敌人，便是自家人都被他杀了不少。不是滥杀，而是以杀止杀。”“兰州城下，现在是五万军，明日还有三万赶来，以后或许还有更多。你们好好考虑下。”“等等！”安维峻冷冷的看着他，“我问你，他哪里来的这么多军队。他如何养活这么多军士。”这个问题，谭钟麟也想知道，但马安良压根不关注。因为，他的父兄，便是因为忤逆吴六安的征兵养兵手段而起兵反抗，但结果……吴六安手法非常直接，裹挟。他的中军，乃是绝对的精锐，号称老营，里面是摇黄营的老人和刀山血海走出来的精足，吃穿用具都是一等一。除了中军，有前军，后军。其中，前军乃是死营，每战必先，不死不休。人员都是裹挟来的老弱，战犯等等，不少人是刚放下活计的农夫马奴。后军乃战营，乃是前军中挑选的精锐。每日后军要做的，就是扫荡乡野，裹挟民众，检点物资。一部充入前军，一部组织运回煌汉。夺取河套后，陕甘各族豪强都收到过吴六安的征发令。组织人马物资听调也就罢了，但有不从，马上以雷霆铁血手段诛灭。这一路行来，血腥冷酷的吴六安，修罗之名实至名归。狡猾如狐，狠毒如狼，不知有多少人饮恨其大军之下。可惜谭钟麟这等文人，还在妇人之仁，甚至连别人手段都没搞清楚。事到临头，马安良不得不为自己和族人的前途考虑一二。兰州城必破无疑，可是，自己不能死！“怎么办？”谭钟麟彷徨的看着脚下，他分明已经看不清路。董福祥的援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就算到了，他才多少人，又是不是吴六安的对手。至于蒙古草原的援军，不用再想，短时间之内，他们更多的是应对俄国人，恐怕朝廷强令来填补这个窟窿，他们都不一定听从。倒是青海雪原的蒙藏骑兵，有望相助。只是，也不知道到的时候是什么日子。眼下，吴六安却已经兵临城下。而城中军民，军心溃败，粮草不丰，仅有的几个知兵之人还和自己不对路。谭钟麟委实没有底。罢了罢了，时穷而已，自己便用此残生，还朝廷厚恩，至于身后之事，想也无用。还好，自己未将家眷带来这风沙苦地……安维峻却起身大呼：“大人，请允我出城，免见吴逆当面。愿意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不做此大恶。”杨泰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知道，安大人素有贤名，刚正不阿。可是，吴都督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么？就是自己，一开始起心与城偕亡，抱着必死之心前去面见，最后却被折服，甚至佐助于他。想来，安大人也要步自己后尘吧。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时穷世乱，才证气节何物。我有大幸，生于乱世。何其不幸，生于乱世。抱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里，杨泰带着安维峻走出了风沙中的兰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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