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气节令名彰

　　宅门紧闭，案上无尘生，窗间蛛丝不满，凉风习习，清爽可坐。书房屋内榻陈卧具，窗明几净，月光照耀在窗边，明灭可知。

　　可王岩的心，却扑通扑通的跳动，他鸡爪一般枯瘦的手指着石忆达，惊呼道：“清君侧？”

　　清君侧，靖国难，这是要他起兵造刘靖仇的反，这是要他胁君自重，他石忆达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是！”石忆达冷静的看着脸上恐惧之极的王岩，“老太爷，要不是为了这等大事，我犯得着冒险前来么？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个提议，可不是我最先提出来的。”

　　“是谁！”王岩突然警觉起来。

　　难道说，刘汉内部，早就有人里通外贼？若是勾结煌汉还好，可是，若是勾结的是清狗，那……

　　石忆达当然不会说出具体是谁。乱世流离，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世上，聪明人又不止一个，他们难道不会自寻出路，非要和一个注定灭亡的存在，一条路走到黑么？

　　说实话，石忆达最开始收到对方的传信也十分惊讶，但仔细分析之后，却觉得十分正常。仗剑死节的时代离现在实在是太久远，夫妻大难临头，还要各奔东西呢。

　　“老太爷，刘汉的现状，你比我知道的清楚。你说，刘汉还能坚持多久？”石忆达冷哼道。

　　从一开始，刘汉就注定了灭亡的命运。他们虽然有着广泛而悠久的群众基础，但他们没有明确而清晰的执政纲领，也没有严格的组织和纪律。他们对民间的破坏大过建设，他们推翻了旧的体制，却没有建设起新的体制，而是自己取代了原来的某些人。

　　换句话说，他们还是和当年的太平天国一样，想得挺美，做的挺差。甚至在基层的乡野，对刘汉政权的恐惧，大过了对清廷的恐惧，不少人甚至无比的怀念他们想象中的朝廷，想让朝廷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太平天国当年造成了这样的情况，所以，地主民团就出现了。后世辛亥革命的孙大炮造成了这样的情况，所以，各省的官绅就出现了。后面的张勋复辟，各省各种反叛，说白了，就是一个问题——得国不能治。

　　治理天下，一定要迎合自己的统治基础，也就是，勋贵功臣，而对其他人，则态度不一样，他们则是人民。但不同的统治者，对人民的定义不一样。

　　西周的时候，根据血缘亲近，将自己的亲族和功臣定义为人民，所以分封建制，允许其为勋贵。后世大概沿袭这个方略，将自家的亲族和追随他们的功臣士民定义为勋贵。而其他人，则是黎民百姓，是人民。

　　问题是，时代是不停变化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唐皇李世民也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人民是可以被煽动，可以被愚弄的存在，但本质上，人民是不断自我觉醒，自我分化，自我进化的存在。他们始终坚信一个最本质的道理——发展才是硬道理。

　　当统治者能带领他们发展，过上好日子，不管是谎话还是其他，他们都会跟从。当统治者不能，他们则会开始抛弃的倾向，甚至主动造统治者的反。

　　什么是发展？

　　第一，生存。第二，生活。

　　所谓生存，就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吃饱穿暖。生存就是温饱。今天比昨天，能多吃半两米饭，多分半尺布，这就是发展。

　　所谓生活，就是生存的质量。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温饱解决了，就开始思考更多的物质和精神需求，追求生存的质量，这就是生活。

　　所以，不管是儒家，法家，还是共产主义，还是其他各门各派的统治理论，其实都是阐述一个基本的道理，要让人民生存，要让人民生活。

　　所谓贫富差距，就是有人生存不了，有人生活很好。所谓统治阶级，也就是根据生存生活的质量进行的划分。

　　发展是硬道理，可刘汉干的错误的一件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发展，非但没有让更多的人生存，反而让更多的人生存不了。流寇式的统治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实在太多。后世还有个傻瓜政党，也是这样。人民不抛弃他们，抛弃谁？

　　“清廷在时，乡间小民税赋虽重，但总有个限度。可你们现在，予取予求，别人不给就强抢。拉壮丁，掳掠妇女财货，破坏农事和百工之事。自己内部勾心斗角。老太爷，如今你们将近四成的武器都是靠着我们煌汉供应，可你们还在醉生梦死。这样的义军，我看不如称作匪军还恰当点。听说，多地汉民，甚至三峡土家民和南方苗民，就已经受不了你们的盘剥，揭竿而起，甚至主动为清廷军队报信，盼望他们早日剿灭你们这股乱贼。而你们内部的有识之士，譬如南方刘元帅，譬如联络我的某些大臣，都在起异心。”

　　“你不清君侧，自然有人替你。就好像你们那刘大王，在他自杀之前，就有人会干掉他。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他死在清军手里，还是我煌汉手里，还是你们自己人手里。”

　　“老太爷，你忍心哥老会数百年清誉与谋算，就这么付诸东流水么？我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出头干这清君侧的大事，你若不愿，小子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你若愿意，我们再来详细谋划。”

　　石忆达颇具感染力的话敲响在王岩的心底，一瞬间，他的心思千念百转，想过许多事情。尔虞我诈的事情，王岩见得太多。就连他自家妻儿老小，当年还不是因为一个叛徒，弄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不是王贤相救，他早就没命了。

　　这是王家对他的私恩。

　　煌汉兵强马壮，上下同心，并且兵甲犀利，物产丰富。要不是靠着煌汉，刘大王旗下的许多部队都得断了军资粮饷。甚至包括他的丞相府的许多动作，都是抄袭的煌汉那边，虽然由于政令不通，未能全部贯彻，可只要是施行的地方，小民百姓，大多是非常支持的。而这些地方，也成为他丞相府的坚定支持者。要不是这样，他这丞相早就被黜落了，哪里能坐稳这位置。

　　这是煌汉对刘汉的公义。

　　私恩公义加在一起，这才是他为何一直对煌汉非常友好的根本原因。

　　刘大王要和煌汉打仗，他劝阻不得，私恩报不了，公义……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更别说还有偌大个清廷在旁边虎视眈眈。这到时候真要应了那句老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王岩狠狠的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你们不能伤害大王的性命。”

　　“这有何难，刘靖仇，莽夫而已。若不是哥老会先辈的努力，哪里有他如今的权势。”石忆达哂笑道，“给我和他一样的条件，我打的他屁滚尿流。”

　　“小石头，别这样想。”王岩语重心长叮嘱道，“刘大王有如今的声势，可不仅仅是靠了父辈的支持。他是很有手段的人，不然，他如何坐稳江山，如何这么多人对他言听计从？你可以把他当董卓，可是董卓是庸人么？轻敌乃兵家大忌，你千万记住。旁的不说，若此计不成，后果你可想过？”

　　石忆达心头一个咯噔，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是有点目中无人，狂傲无比的样子。除了府主和父亲，其他人的话，自己已经有些不怎么听得进去了。府主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但是，这是战略上的轻视，战术上是一定要重视的。

　　不然，真的是比猪还要笨。

　　韩信那种人结果都没落个好，徐达常遇春都难得善终。因为轻敌而败亡的将军统帅不知道有多少。善始善终才是王道，自己这段时间，是得好好反省反省了。

　　“老太爷教训的是。我这最近是有些不上道。”石忆达羞红着脸，不是外人，他倒也犯不着隐藏自己的心思，这样，还透露出几分亲近。“老太爷，听说你家小找着了？”

　　听他说起此事，王岩又是隐隐作痛，脸上一片苦涩。

　　经过种种努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他，确实找到了家小。可偌大一个宗族，只剩下小鱼十来只，只有一些远亲才逃脱出来。满门数百口，只有极少数人找到。与自己有真正血缘关系的，只有被打入**的儿媳生下的一对龙凤胎。算算时间，这是他二儿子的遗腹子。所以，现在被他找了回来，养在府中。

　　可惜找到他们的时候，儿媳羞惭难当，托付孩子之后，已经投井自尽。结果到现在，那两孩子还是和他不亲近，怪他害死了他们的娘亲。

　　“滚开，糟老头什么破客人，谁不准进去，再敢拦我，小爷打断他狗腿！”

　　说曹操曹操到，王岩眼皮一跳，垂下了眉毛，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那让人头大的孙子王无忌，这个混世魔王，真的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小少爷，不能啊，老爷吩咐，有贵客，真不能打扰，哎哟……”外面管家和家丁狼奔鼠窜，又不敢还手，被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年抓着一把绣春刀砍得是到处乱飞。

　　石忆达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奇景，他算是了解了，为何一说起家中子嗣，王岩是这样一幅古怪的表情。

　　任谁碰到这样的纨绔祖宗，那也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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