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谁能照破黑云天
面对着这样自信心爆棚的杜若飞，王摩什么也没说，只是揭开了自己的帽子。
他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的头上，不是如同此刻绝大多数的大清朝人，拖着一根枯黄油脏的猪尾巴。那一根根根本就不属于华夏的腌臜货，就这么肮脏扭曲的缠结着，几百年了，一直这么从华夏男人的后脑头皮最顶端往下垂。而前脑头皮，是不许留发的。无论额前，还是两鬓，还是后脖子，都会被剃头匠给全部剃光，露出头皮。
否则，格杀勿论！
不仅是头发，男人们连走路都是佝偻着身子，点头哈腰，极少数人才能挺胸抬头。即便是杜若飞，他此刻自信心爆棚，在面对某些人的时候，他还是在照样低眉顺目的点头哈腰，口称奴才。
王摩全然不是这样，他的头发全都留着，而且，扎在一起，形成了汉人专有的发髻，然后，用一根红色发带缠好。扯掉大氅，他穿的是麻布的窄袖汉服，而不是杜若飞这种绸布长褂。
杜若飞愣了，王闿运也愣了，他带来的学生也全部楞了。
而一旁江口镇的乡绅，一脸古怪，仿佛早就知道了此事。
“现在，你觉得我能不能收拾你？”王摩似笑非笑的看着杜若飞。
“城外你的人就不要多想了。”原本嘻嘻哈哈的石忆达此刻也难得的正眼说了一句话，“我老爹带着兄弟们辛苦干了大半夜，才把药铺里所有的巴豆给那些酒肉下了去。我就不信，他们不拉到虚脱。”
“你……你们……”王闿运浑身发颤，似是激动，又似是怯懦，嘴里喃喃的叫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作孽，作孽啊！”
“你们摊上事了，你们摊上大事了！”王闿运带来的一个弟子也疯狂的大喊起来，“我大清铁律，剃发易服令你们都忘了么！啊！你们是要害死整个江口的人啊！糊涂，糊涂啊！”
王摩和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百年了，看来，剃发易服令太得人心了，以至于这些人都忘记了，为了守护这份汉人独有的装束，祖辈们曾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反贼，反贼，反贼啊！”杜若飞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居然被一群反贼给算计了！”
王闿运也有些发蒙，精研历史的他，何尝不知道眼下出了什么事。川北大地有反贼！这里地势险要，官府力量薄弱，一旦被他们给发展壮大，又是一个长毛！
不，不会是长毛，长毛虽然会留发，学的却是西人那一套，披头散发，每个正形。这些人，说不定比当年的长毛还要厉害！
“说得对，我们就是反贼！”王摩哈哈大笑，“是反贼的，都给我站出来！”
“我！”石忆达站出来了。
“我！”王岩站出来了。
“我！”更多的人此起彼伏，一个个的站出来了。
虽然他们因为时间的关系，以及要特意埋伏杜若飞一行的关系，又将辫子梳了回去，但这改变不了他们那颗反贼的心！
王闿运惊恐的发现，整个江口，入眼望去，全是反贼！
这哪里是什么庆功大会，这分明是誓师大会！
“杜若飞，你还有什么话说！”王摩面目带煞，“图我江口，贩卖**，今日，我就斩了你这狗头！”
“我有话说！”杜若飞犟直了脖子，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怒吼起来。
“好，让你死个明白，你说！”王摩放开了刀。
局势已定，从外面那些枪手开始饮酒吃肉开始，就决定了杜若飞再没有一丝机会。他翻不起风浪来。
杜若飞惨笑，没想到，自己这么多抱负没有施展，居然被一群反贼坏了大事。
“我叫杜若飞，字秉辰，可能很多人都不认识我。”杜若飞放声大吼，似乎要吼出自己所有的抱负。
他叫杜若飞，保宁府人，他的爷爷，甚至还出任过一任知县。然后，因为行贿太少，被活活用板子打死。他的父亲，再也没能入仕，而且还坐吃山空，折腾得家产缩水不少。
但他父亲却决意把杜若飞培养，甚至，特意让他二叔带他从巴县沿江而下，去到广东，见识外面的世界。那一年，杜若飞十岁。
这一路上，民不聊生，旗人如狼似虎，洋人猛于虎。杜若飞见到太多惨事。
在广州，他更见识了洋人的洋枪洋炮的威力，他发现，整个清廷，都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梦里。但他们根本不配代表天朝上国，他们也没能力代表天朝上国。
他甚至预见，再有个几十年，甚至要不了几十年，清廷都会自己垮掉。他不能不为自己做准备。
他二叔不会经营，身上带的钱被旗人抢光，只能去打杂工供养他，后面，更因为一件小事，被一个叫弗兰克下士的人给毒打。不仅如此，广州衙门为了巴结洋人，活活打死他二叔，甚至连他也不肯放过。若不是当时有一家医馆的医生路过救了他，他早就死了！
他策划了一年，才摸清楚那个弗兰克下士的人的行踪，弄死了他。这一年，他十六岁。
没了二叔，他也不想在广州待下去，就一路北行，回了保宁府。回来才发现，父亲也死了。因为在巴县，斥责洋人教堂，父亲和其他几十名无辜的人，活活被乱枪打死。连尸骨都没能收敛，只有衣冠冢。这事是重庆教案的延续。
他说的这事，王闿运也听说过，甚至，当时的甚至还出过专门的札子。
成都将军四川总督为邻水内江营山巴州南充广元等处民教滋事刊发告示札光绪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1877年12月31日）
川东道通饬民教相争只须秉公审办不可一味偏袒教民札光绪四年九月二十一日（1878年10月16日）
重庆府为奉节巫山云阳出现反洋教揭帖转饬查禁札光绪十六年六月十一日…………
而杜若飞的家里，也早已经乱作一团。家里的田地产业被亲族侵吞，商铺和其他产业被保宁府的其他人抢夺。整个杜家，已经无可避免的衰败了下去。
杜若飞难道不想走正道重新振兴家业么？
不，不行，不可能！
科举这条路，从他爷爷开始，就彻底断掉了。而传统的工商业，被各家牢牢把持，杜若飞试过一次，然后，就被彻底打压，差点就倾家荡产。至于西洋的机器局，动辄几万几十万两银子，他哪来的钱去搞？而且，还有观念问题。
被逼无奈的他，最终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阿芙蓉。
当时，重庆地界，已经有大批的阿芙蓉出现，但是，卖的并不好。杜若飞不管这是不是饮鸩止渴，走投无路的他，只能走这条路。
结果，一举就取得了成功。也被人给惦记上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成果和地位，他组织了枪队，甚至聘请过洋人教官来训练他的枪队。但，他依然不是官。他随时都面临着被上面褫夺所有的危险。
未雨绸缪，他怎么能不想办法壮大自己的实力？
“反贼，我杜若飞早就想反了。可是，我能反谁？”杜若飞脸上热泪滚滚而下，“旗人，洋人，真的能够战胜他们？我只能选择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只能选让那些跟着我的人好好活着！我有错么？有么！”
他声嘶力竭的大喊！
他就仿佛一个黑暗里的迷路人，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仅仅是他，整个华夏，恐怕大多数人都是如他一样的状态。
回望过去，历史全被阉割，听到的就是旗人老爷和汉人奴才的故事，看到的是活的猪狗不如的乡亲。
造反，乾隆年间，三苗起义失败了，白莲失败了，长毛失败了，无数次的起义都失败了。李永和，蓝朝鼎失败了，就在十几年前，成都校场口又死了多少长毛男女？石达开如此英雄，依然折戟沉沙。
他杜若飞何德何能，能与这些前辈媲美？
洋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说，让他和如他一样千千万万的人怎么办？
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他们只有得过且过的活，只有等到更多的人用生命和鲜血染红了希望的时候，才会奋不顾身的冲着希望而前进！
王摩理解他，真的很理解他。
他试图扭转的，就是这样一个进程。
“我难道不想站直了身子做人，我难道天生犯贱，连一些小兵都不敢得罪？我难道愿意拖着这种猪尾巴，丢人现眼？”杜若飞惨笑，“有些时候，我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
“你要杀我，我没有怨言，成王败寇，我是罪有应得！”杜若飞深呼吸了一口气，昂起了脖子，“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带着这么多人眼睁睁的去送死！没有希望的。除了死更多的人，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王摩深深的看着他的眼：“没有希望？你以为，希望是什么？你看看下面这些黎民百姓，他们就是希望！”
“几百年了，汉人屈膝为奴几百年了，先辈们为什么奋不顾身的赴死？三苗之后有白莲，白莲之后有天理，天理之后有长毛，长毛之后，有我！”
“杀奴复汉，就在今天，我们就是希望！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王摩狂热的大喊，声嘶力竭。
“你是想当一辈子的懦夫，还是要当英雄，哪怕几年？”
“你是想让我们的子孙后人和我们的先辈一样，光荣荣耀于自己的华夏身份，还是以猪狗不如的奴隶身份活下去？”
“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但是，我们自己，能够拯救我们自己！连自己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杀！”石敢当振臂大呼，“长毛余孽石敢当在此，清妖，我杀！”
“汉留袍哥王岩在此，不求偷生，但求速死！杀！”
人群的情绪全部被带动，狂热的嘶吼，众志成城，为了——华夏！
为了真正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愿降！我愿意赎罪！”杜若飞双腿种种跪了下去，“求你，给我个机会！”
;
(https://www.baishuzhai.cc/ibook/43/43233/2365400.html)
1秒记住百书斋：www.baishuzhai.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aishuzha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