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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远送于南


  战争来袭,郭老爷考虑到人身财产安全,将家眷都迁来了使馆区。绍彬依旧忙于处理工厂搬迁事宜,每天都很早离开,很晚才回来。使馆区离原来的工厂位置更远了,绍彬每天来回都要超过一小时车程。芷缨晚上等着他回来睡觉,早晨他一走出房间门,她又悄悄的爬起身来,透过薄薄的窗纱,目送着他脚步匆匆,穿过花园,高挺的背影没入了清晨的雾霭里,双手扣在胸前,蛾眉轻蹙,又是一整天的担心。日军轰炸不断,城里的混乱状况没有得到丝毫缓解,从苏州、无锡、镇江等地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即使是白天,芷缨也不敢一人出门。

  一日,当她站在洋楼的花台边,眼含忧愁,往城的另一方焦灼眺望时,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少奶奶,这么好兴致,在这儿观赏风景吗?”芷缨听声音辨出来者是何见溪,心中有所关切,并没有转头,只淡淡的“嗯”了一句。何见溪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略有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城西某处冒出了股股黑烟,瞧那情状,该是新遭遇了日军的轰炸。

  芷缨眉眼含忧:“今天早晨飞机又来啦,可是它好奇怪,一直在那边天上盘旋,颗颗炮弹都只落在了那一方。”何见溪闻言一呆:“你在这里站了一上午?”芷缨点了点头。何见溪一怔之下,登时明白,说道:“放心,我听说少爷今天去了城南,走之前还跟太太打了声招呼呢,应该没事的。”芷缨急道:“我知道呀。可是彬哥昨天晚上又跟我说了,城西的薛厂长那边好像出了些事情,难以处理,他还说有时间就过去看看,我真的很害怕……”何见溪见她说着说着就要流下泪来,心中既觉好笑:“少爷去没去还是个问题呢,她首先就担心得要命。”见她眸中含泪,将泣未泣,模样柔弱而又可怜,心中又感怜惜,柔言安慰:“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你就别担心了。”

  芷缨掏出手绢,拭了拭眼泪道:“是啊,彬哥他不会有事的。对不起,是我杞人忧天了,让你见笑。”何见溪忙道:“哪里。少爷有你时时刻刻挂念着,这等好福气,让旁人都羡煞。”芷缨眼眶一红,脱口而出:“可是他却不喜欢呢。彬哥说了,他希望我无忧无虑的,这一辈子,都不要为任何事情而烦恼。他不喜欢看见我哭,总是难过。”何见溪知道这是绍彬对她许下的承诺,心中微感怅然,就想:“若换做是我,我就算没少爷做得好,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喜欢的人一世周全。”芷缨一时情难自禁,才当着何见溪的面说出了这些话,见他眼神怔怔,立时察觉到自己言辞不得体,脸颊涨得通红,忙转过话题道:“何医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见溪道:“哦,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闲得慌。上次见你在读这本书,所以也就顺道取来了。里面道理挺深奥的,我看不太懂,想请教请教你。”芷缨接过书本一看,见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的大字,正是黑格尔的《哲学全书》,微微一笑,道:“这本书原是彬哥最喜欢的。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浑沦吞枣,看得一知半解,中间的许多道理,都要靠彬哥跟我解释,才略微懂些皮毛。”何见溪听她这样说,心中竟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涩,就想:“原来你是因为他才去读的这本书。”

  芷缨见他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失落之意,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道:“何医生,对不起,我读的书太少,只怕不能帮到你。要不我帮你去问问彬哥吧,他一定懂的。”何见溪听她这话说得坚定异常,提到绍彬时,眸中满是敬仰钦佩的光彩,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偏生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道:“哦,这样啊,那……那倒不必了,我自己……那个……”忽听得财叔叫道:“何医生,在吗?夫人说她有些头晕,请你快过去看看。”何见溪忙答应:“是,马上过来。”转头面向芷缨道:“少奶奶,外面风大,别一直站在这里。我这就瞧瞧夫人去,处理完事情再过来陪你。”芷缨礼貌的点头:“慢走。对了,妈妈最近胃口不佳,午饭吃得很少,晚饭又基本不吃,我劝了也没用。你是医生,你的话,她兴许听得进去。”何见溪微微一笑:“少奶奶真孝顺,你的意思,我一定带到。”

  何见溪转身离去。芷缨依旧站在花台边,翻了两页书,又往城西眺望几眼,只觉心烦意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过了好一阵,身后脚步声再度响起。芷缨问道:“妈妈怎样了,无大碍吧?”边说边回转头来,以为来者仍是何见溪,哪知眼前白光骤闪,只听得“咔嚓”一声,竟有人在拍照。

  芷缨眼前一花,一愕之下,惊见一个身着长裙贵妇人手捧着相机,立在几步开外,面带微笑,正凝眸瞧着她。芷缨见那贵妇人生得好俊,金发碧眼,颈中的一串明珠光晕流动,更显得她脸庞白净,如粉雕玉琢一般,心中暗叹:“她好美呀,像极了圣母玛利亚。”那贵妇人嘴角挂着一抹微笑,缓步走近,衷心赞叹:“Amazing!”芷缨虽听懂了英语,却不明白她具体指的是什么。那贵妇人见她不答话,又换了一口不甚流利的中文,说道:“小姐,你真漂亮。”

  芷缨脸上一红,微微颔首:“不敢当。”那贵妇人微笑:“你为什么总是站在这里?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一直站在这里,你在等谁?”芷缨刚要答话,忽听得庭院外汽车喇叭响,那声音熟悉至极,芷缨心中咯噔一下,忙转头往外,果见绍彬从车上步出,半天的担忧终于画上了句号,她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如春花之绽。可绍彬也只是略微停留,随即又同郭老爷上车离开了。芷缨都还没来得及唤他一声,眼光牢牢牵挂,目送着汽车穿过大门,绕过街道,终于消失在巷口的拐弯处,刚刚才放松的心,顿时又紧张起来。眸中隐隐蓄有泪水,光亮闪烁:“我多希望他一直留下来,再也不要离开。外面那么乱,他成天在外奔波,该有多危险。”深吸一口凉气,咽下泪水,又想:“彬哥有自己的抱负呀,现在正是家里边需要他的时候,我一定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小女生的自私想法,他没有后顾之忧,做起事来,才得心应手。”

  那贵妇人一直守在旁边,观察着芷缨由惊喜期待,到郁闷神伤,再到自己为自己打气,眉梢眼角间展现出的那一抹坚强,忽问:“Isheyourbrotheroryourboyfriend?”(他是你的哥哥,还是你的男友?)芷缨拭去眼角的泪水,含泪而笑,坚定道:“Heismyhunsband.”(他是我丈夫。)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芷缨守在落地窗边,望穿秋水,盼望着绍彬平安归来之时,那贵妇人都会走近前来,跟她说话解闷。芷缨从绍彬那里,也得知那贵妇人正是英国驻华大使的夫人,心中仰慕她气质高贵,又见她平易近人,时间长了,两人跨越国界,竟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芷缨时常在想:“老天爷待我这般好,宛筠走了,又让我遇见了玛莎。真希望时光安稳,岁月静好,大家都能聚在一起,永远不用面对分离,那该有多好。”但这毕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先抛开她即将随郭家迁离南京不说,只消一个转身的距离,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满目疮痍,战火笼罩下的世界,分离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了。

  玛莎将洗好的照片递到她的手上。芷缨接过一看,见一张是她的侧面,望向天边,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一张是她回眸之时,秀发微微飞起,飘扬在身后,正如她对绍彬的牵挂,千丝万缕;还有一张是她的背影,雕花的落地窗前,她一袭月白色旗袍,如月光清雅,如蒲柳纤弱。及腰的长发轻轻泻下,只往那里一站,周围世界仿佛就突然安静了下来。金碧辉煌的装饰物在她的自然之美面前自惭形愧,窗外纷飞的战火为这样一个女子的深情凝眸而驻足叹息。玛莎感慨:“你的照片中自有一种神韵,就算无法看见你本人,也会因你一个简单的背影而惊艳。”芷缨含笑,翻看着一张张照片,忽然就想起了很早以前,当时姐姐源莉都还未嫁人,黎太太来家中说亲的时候,一阵风扬起,照片吹落脚边,她不也是一眼过去,就被照片中那萧疏轩宇的少年人所惊艳了么?

  玛莎指着那张印着她背影的照片道:“你像一块石头。”芷缨愣了一愣,奇道:“你是指‘望夫石’吗?”玛莎道:“是的。你跟她一样。”芷缨轻叹一声,若有所思:“‘武昌山北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我现在的状态,若说像,也的确跟她很像。只是……”玛莎道:“只是什么?”

  芷缨没有答话,心中黯然:“望夫石的故事,说的是古代男子服兵役,家中妻子久等他不归,年深日久,后终于化作了石头,还保持着遥望的姿态。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他归来,这我无怨无悔,可他若真要上战场……”联想起好几次绍彬谈起当下时局时,都一副痛心疾首,满腔热血被强行压抑的模样,心中忽然大为不安,忙道:“玛莎,我求你一件事情,以后请不要再说我像望夫石了,不吉利的,我不想像她那样。”心中怦怦乱跳:“我化为石头倒没什么,可我希望他好好的,不要离家经年不归,更不要马革裹尸。”玛莎吃了一大惊,忙记下:“不吉利!好的,我以后再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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