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远送于南
王艋捡完硬币，心下欢喜，还想着：“这回我把大少奶奶接回家里，可立下大功啦。大少奶奶赏了我这么多，大爷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得赏呢。”一进厅中，却听得“哐啷”一声，一个杯子斜斜飞来，正撞在门框上，瓷片连同茶叶散了满地，呆了一呆：“大爷干吗发起脾气来了？是了，一定是大少奶奶走了，大爷心中舍不得，这不又不快活了。”想明白了这一层，少不了要出言安慰几句：“大爷，您用不着难过，大少奶奶走了，她还会回来的嘛。您这么舍不得，那干脆把她接回家里来住，每日每夜都能见到……”
郑仲南心中正恼，气呼呼的想：“我郑仲南一世英明，从来没人算计得过我。先来了个唐家峻，再来个夏源莉，一个二个把我朝死里逼，真把我逼急了，看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耳听得王艋说话，无异于火上加油，一个耳光甩过去，愤怒道：“少你个头，就那疯婆娘，想当我郑家的少奶奶，她配吗？”王艋捂着半边脸，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改口却相当及时：“啊，不配，不配。那疯婆娘嚣张得很哪，又没良心，又狠心的，哪儿能当我堂堂郑家的大少奶奶哇？”
忽听得一人道：“仲南啊，生什么气呢？”郑仲南闻声一凛，脸上攸然变色，心道：“爸怎么来了？”忙收敛怒气，赶紧迎上前去：“爸，我没生气呢。”
郑老爷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跨过门槛，经历了丧子之痛，短短几月时间，人却似乎老了许多，腿脚不麻利了，也无心再打理商号了，鬓边冒出了好大一丛白发。王艋一百八十度大鞠躬，笑容灿烂：“老爷好哇，咱大爷没生气呢，咱大爷刚见过了大奶奶，这心里边快活着呢！”郑仲南朝王艋狠狠的瞪了一眼，心中暗恼，面上却一笑遮掩：“嗯，不小心挂伤的，没事儿。”郑老爷心道：“我这儿子，都敢当着我的面说谎了啊。”睥睨着他，意味深长的道：“来我房间一趟。”
郑仲南跟随父亲进了书房，心中忐忑不安：“爸找我有什么事？难不成刚才死婆娘的话，爸都听见了？”只听得郑老爷一声叹息：“工厂搬迁准备得怎样？”郑仲南闻言一松，忙道：“这您放心，工人们都在赶工，连夜打包，估计下月中旬，准能搬迁完毕。”这原是他在收到日军电报前的计划，此刻说来，自然头头是道。郑老爷点点头道：“你安排下去就好。咱们拒绝了日本人，只怕今后路不好走，越早搬离南京，我心里啊，也好踏实些。”郑仲南心中一凛：“爸怎么知道日本人找我谈合作了？谁告诉他的？”
郑老爷看出他心中的疑惑，端起茶来，幽幽的道：“唐家贤侄昨儿来过啦，这孩子真心不错，自从克生走后，三番五次来家里边探望我，陪我聊聊天，唠嗑家常……”郑仲南只听得毛骨悚然：“唐家峻居然三番五次闯来我家里！我疏于防范，竟然毫不知情。”想到他有把柄在手，心中紧张，忙问：“爸，那唐家峻怎么说？”
郑老爷道：“还能怎么说？他唐家誓不为敌寇卖命，叫我也一定问问你，看你是如何决定的。我就说哪，我郑彪麟养出来的儿子，活的一口气，挣的是一张脸，这种出卖国家的事情，我郑氏子孙断不可为！”郑仲南只得干笑：“是……是，断……断不可为。”
便在此时，忽听得敲门声响，一个小厮探出半边身子来道：“大少爷，您的电报。”郑老爷点点头道：“你忙就先处理完工厂的事吧。”郑仲南道：“是。”顺手接过电报，晃眼一瞧，却不由得心中巨震，忙不迭的又塞回那小厮手中，急忙使眼色：“拿我房间去，我待会儿再看。”那小厮迟疑道：“这……电报催得急，不立时回么？”郑老爷见他遮遮掩掩，心中狐疑，站起身来便道：“什么电报？拿来我看看。”
郑仲南忙道：“不过是与德国希瑞克公司合作的事宜，不劳您过目。”郑老爷心中一凛：“昨儿唐贤侄来我们家的时候，还口口声声道谢，说仲南已将希瑞克公司合作权都转让给了他，又何来电报？我儿瞎扯。”眼带怀疑之色，重重一哼，伸手夺过。郑仲南眼见电报落入了父亲手中，只吓得额间汗水涔涔而落：“爸……”
郑老爷神情先是一震，随即嘴角抽搐，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两只眼睛定在电报上，一双枯槁的手在空气中剧烈颤抖，突然间甩手一扬，朝着郑仲南劈头盖脸的捆来，大怒道：“你自己说！”
白花花的纸张散落脚边，上面用大日本的皇军的笔调，高歌了郑氏是良民，是好友。这正是日本军方发来的合作通告，白纸黑字，详细标明。饶是郑仲南老奸巨猾，被父亲现场抓获，脑海中一片空白，竟也手足无措。
郑老爷哈哈长笑，声音中充满了悲凉：“这就是我郑彪麟养出来的好儿子啊！我把这个家交给你，就是让你去当头号汉奸的么？我郑家的脸面，全都败在了你这畜生手里。我……我没你这个儿子，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打死你这不肖子孙！”说着，举起手杖，便往郑仲南身上狠狠抽打。
郑仲南一直瞒着父亲，先开始听他训斥，心中还存有愧疚，但随即听他左一句“畜生”，右一句“不肖子孙”，无情骂来，压抑了多年的仇怨，在心中愈演愈烈：“儿子？在爸心目中，除了二弟，何时候又有过我这个儿子？二弟死的时候，他巴不得死的是他自己，我好端端的侍奉于膝前，数十年如一日，他今天却要打死我！”想到这些，委屈和愤怒喷涌而出，充满了怨念：“从小你就袒护着二弟，同样是做错事，为什么每一次挨批评的只会是我？他就该被搂在怀里，乖儿子、好儿子的哄着，我就该被弃置一边，还厉声呵责我说：不许哭！二弟他会什么？大字不识，吃喝嫖赌，你却当个宝一样来宠他。我做得再好，你什么时候又夸赞过我一句？”内心不平衡到了极点，冲口便道：“我是不肖子孙，那二弟他就孝顺得很了么？他要是不死，你是不是打算把整个家都交到他手上？”
郑老爷怒火攻心：“我就是一把火把整个家给烧了，也不留给你这汉奸走狗！”郑仲南霎时间全明白了，眼见一杖又打过来，当即伸手一抓。郑老爷运劲后扯，郑仲南忽然松手，郑老爷一个踉跄往后，后脑重重的撞上了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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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漫天，暴风雨来前的闷热笼罩着大地，郑仲南独坐在门口台阶上，双手抱头。医生在郑老爷的房间里全力施救，一豆灯火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伴随着闷雷声，数年来的光阴，在眼前匆匆流淌……
还记得那年自己七岁，二弟才刚满四岁。庭院里的杨花开了一树一地，金黄色的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枝桠倾洒下来，一笼鸟窝在地上投下了好大一片阴影。
两个小孩就这样站在树下，垫高了脚尖，扬起了小脸，眼巴巴的渴求着树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小生命。弟弟试图爬上旁边的石桌，高呼：“我要！”哥哥水亮的眼睛中漫过一丝坚毅神色，语气稚嫩而又坚定：“二弟，你守着，我上去拿！”一双嫩白的小手攀住了凹凸不平的枝桠，磨破了皮，搞得灰溜溜的，终于端起了鸟窝，平安的落下了地来。弟弟欢喜的拍起了手，高高兴兴：“哥哥，给我，我要！”
哥哥忙将鸟窝高高的举在了头顶：“不行，这些鸟儿是我捉来的，凭什么要给你？”孩子心中其实是珍惜的，这些鸟儿还这样小，弟弟不分轻重，弄死了它们怎好？何况，手上磨破皮的地方还热辣辣的疼呢，本就是自己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东西，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又怎懂得‘分享’一词的深刻含义？
弟弟伸长了手臂，蹦起来抢，可他不够哥哥高呀，几下抓不着，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正在隔壁处理杂事的父亲闻声赶到，一眼瞥见弟弟腮边的泪水，不由分说，对着哥哥便狂吼大叫：“你又在欺负你弟弟？”弟弟揉着红红的眼眶，委委屈屈的向父亲控诉着哥哥的罪行：“鸟儿，爸爸，我要，呜呜……”
还没来得及向父亲道明自己的心意，一句劈空怒喝：“给他！”手中的鸟窝已腾空而起，呼的一下，完完整整的落入了弟弟的怀里。父亲严肃的批评着哥哥：“你是哥哥，凡事都要让着弟弟，他比你小，你跟他争什么？”转头又慈爱的朝着弟弟，鼓励道：“乖孩子，拿去玩吧。”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就这么让给了弟弟，他心中不愿意啊，可他哪敢反对父亲？泪水在眼眶中团团打转，他看见父亲在笑，在对着弟弟笑，父亲还安慰弟弟不哭，说他是好孩子，他没有做错，错的都是当哥哥的。他还看见弟弟小眼神得意，两根小指头捏起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当着自己的面，“啪”的一声，掷落在地，踩得血肉模糊：“爸爸给我的，你没有！”
时隔多年，弟弟那稚嫩而又骄傲的声音，还能穿透梦境，将自己在午夜时分惊醒。
“爸爸给我的，你没有。”
郑仲南噙着泪水，眼睁睁的看着郑克生夺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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