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之子于归

　　此后十数日，丧事办毕，郑家的各路人马，黑道白道布满了整座南京城，只差没把地皮翻转过来，仍然没有找到另一个杀人凶手周致洵。沈老爷果然履行诺言，葬礼一完，便关停了工厂，收拾物品，带领家眷准备离京。报社记者每天都蜂拥沈家暂住的庭院前，争相采访，沈老爷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心力憔悴，只说女儿既然已经不在，老俩口再留在这里，赚再多钱也没地方花，就此迁居香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以后和夫人种种花，养养鸟，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郑仲南想到从今往后，少了沈家这个强劲对手，唐家势微力薄，不足为道，唯独一个郭家勉强可与之抗衡，称霸一方的滋味，自然是身心舒畅，爽到了心坎里。而事情发展也的确在他掌握之中，郑老爷伤心小儿夭亡，工厂方面的事情一概不管，整个家业全权落在了他手里。

　　其时春节已过，码头边船只密集，进出城的旅人众多。郑家派去的人手严格把手着各个关口，来人皆被要求脱帽验像，开箱检查。一旦发现二十几岁的青年，身上有伤口未愈合的，不由分说，当场便被带走。码头上排起了长龙，有人哀怨：“这得排到啥时候去了，俺还急着上船啊，错过了这点你赔么？”有人凶巴巴的呵责：“少说话！叫你脱你就脱，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有人颐指气使：“带走，带走！”更有大声喊冤：“喂喂，你们凭什么抓我？冤枉啊，冤枉……”

　　绍彬指挥着家丁，将一批将要运往上海的货物搬到了码头边上。芷缨跟随在畔，见了这阵势，不禁骇了一跳，道：“彬哥，他们叫排队呢。”绍彬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排场！”指挥着工人径直往队伍的最前方走去。几个吊儿郎当的小厮见有人不守规矩，一人提着一根棍子，满脸霸道，晃荡上前来，手指绍彬鼻尖，昂着脑袋道：“干吗呢你？不懂规矩是吧？让爷来教教你，该排哪儿排哪儿去！哟，这儿还有个美妞呢，哪哪，这妞是倒可以先过，其他人嘛，去去去，都给爷到后边排着去……妞，叫啥名字呢？长得可真够俊的哇，来，给爷笑一个。”神色□□，不怀好意，伸出一双毛爪子便往芷缨下巴勾去。绍彬只想赶紧送走货物，本不欲与这些小人物计较，但见他们竟敢欺负到芷缨头上，心中一怒，反手一钩，手肘捅在那小厮后心，一把将他掀翻在地。那小厮冷不防面前竟是高人哇，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经被按在地上，“啊哟、啊哟”，呼爹喊娘，杀猪一般惨叫个不停。排长队的旅人们早就心存不满，见那小厮被整治，有的便鼓起了掌来，叫道：“打得好！”

　　其余小厮抡起棍子便往那些鼓掌的人身上扫去，怒道：“谁叫你说话的？给我闭嘴。”几个人围成圆圈，恶狠狠的扬起棍子，将绍彬芷缨包围在中间，各人横眉瞪眼，跃跃欲试，心下都想：“我们群殴还打不赢么？”眼中放出绿光，一声发喊：“上！”七八根棍子同时往绍彬身上招呼。芷缨躲在绍彬身侧，见他如渊停峙，脸上表情不屑，立时便回想起了相识之初，在示威□□的现场，他抱着自己冲出，仅用一跟竹棒便将数名军警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心知这些人都不是他对手，心下虽宽，但仍忍不住出言提醒：“彬哥，小心。”

　　一语甫毕，那几根棍子都还在空中高高竖起，忽听得一声着急叫骂，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忙不迭的跑上前来，除下脚上鞋子，对着那几名小厮劈头盖脸便是一阵叫骂：“上你个头啊上，不要命啦你？狗眼睛是怎么长的，知道这是谁不？郭少爷，郭大少爷哇！”对着绍彬又一百八十度大鞠躬，笑容灿烂得以至于脸上的皱纹都挤出了老厚一层，只见他满脸赔笑，满嘴恭维言语：“郭大少爷，您老没给吓着吧？龟孙子们不懂事，有劳您□□啊。”又忙召集身后众位小厮，人人点头哈腰，拱手赔笑：“郭少爷好啊，郭少爷好……”芷缨见了这些人的势力模样，心下厌弃，别过了头去。

　　绍彬斜睥他一眼，弹去西装上的灰尘道：“哟，王艋，你这领导人倒还当得有模有样了。”王艋忙道：“这哪儿敢当哇。郭少爷您亲自来视察商船，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准备准备，站在道路两旁欢迎您大驾呀。”他刚说完，背后一众小厮便都跟同时收到指令一般，统一学着他的样子，半弓着身子，口不断念叨：“欢迎啊，欢迎……”绍彬一摆手道：“不用了。我就问你一句：我郭家的东西，是不是也需要开箱检查，一箱箱给你王艋王大人过目？”说完，一招手，身后便有工人取出钢钳，便要去剜木箱边上包着的铁皮。

　　王艋忙道：“郭大少爷您这是说笑话啊，这哪儿敢当？”忙吩咐人打开栅栏道：“郭少爷，您请，请。”生怕自己服务还不够周到热情，又忙喝向身后小厮：“你们都还愣在这儿干吗？木头人啊，唉，真个不会处事的，还不赶紧去帮郭大少爷搬东西？”众小厮听令，忙点头答应，尤其是刚才那个被绍彬教训的小厮，抢着跑在最前面，就想将功折罪。绍彬见众小厮蜂拥而至，忙道：“不必了。箱子里的东西贵重着呢，你的这帮小厮毛手毛脚，碰坏了可赔不起。”那被教训了的小厮努力表现，大声道：“郭大少爷您放心啊，我腿脚利索，小心得很哪。”绍彬冷哼了一声，心道：“见到女士就上前调戏，你的确是手脚麻利。”王艋跟随郑克生久了，为了少讨两顿打，总是小心翼翼的观望主人神色，一见绍彬脸色略有不悦，忙道：“听不懂人话啊你，谁要你在这儿多事的？郭大少爷叫你滚，那你就赶紧滚哪，真是个讨打的贱骨头。哼，给我一边玩儿去。”一脚踹在那小厮屁股上，举手投足间尽显领导人的威严气概，转过头来，立马换上笑脸，又对绍彬赔了许多好话。绍彬理也不理，站在码头边上，亲自指挥着工人将箱子一一搬上船只。

　　芷缨眼光紧紧盯着其中一口木箱，箱子的盖子没有被封死，里面装的也不是货物，而是借此偷渡出城的致洵。人命关天，成败就在此一举，郑家的人手就近在咫尺，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内心怦怦直跳，眉眼间尽是焦灼担忧之意。绍彬捏住她手，低声：“别紧张。不要总往那儿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发生。”芷缨微微颤抖，深吸一口凉气，点头道：“嗯。”偶一转眼，忽见一艘白色的邮轮拨开水汽，从长江江面缓缓驶来。芷缨一惊，见船上装备雅致，比之商船，更像是一艘客船，问道：“彬哥，那是谁家的船呀？”

　　邮轮越驶越近，岸上许多人都已经注意到，纷纷赞叹邮轮之美丽豪奢。王艋“嘿”的一声，咋舌道：“奇了怪了，今儿怎么没打招呼的船一艘接着一艘来哇？”他话音刚落，忽听得背后冷冷一声：“我沈家的船什么时候来，的确需要跟你郑家事前打个招呼，是老夫失了礼数。”王艋回转头来，一见是沈老爷的面，那更是惹也惹不起的，忙鞠躬一百八十度，扇着自己耳光道：“小的乱说的，您别放心上啊。”心中暗自叫苦：“他妈的，我今儿真是说啥啥不顺。你说这些人平时都难得聚一块儿的，今儿怎么给我全碰上了呢？”又带着一众小厮，将刚才恭维绍彬的那一套，原封不动，绘声绘色的重演一遍。芷缨见沈氏夫妇身后跟随着好几十个人，纷纷携带细软，心中难过，迎上前去，含泪道：“伯母，你们这是要走了么？”

　　沈夫人轻拍她手背道：“是啊，好孩子，我们就要走啦。这一去之后，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哟。”说罢，悠悠一口长叹，眼光不自觉的往身后的南京城一扫。夏家和沈家前辈结交，芷缨又是宛筠的好姐妹，可说是被沈氏夫妇看着长大的，听闻此话，心中一酸，不禁不舍，泪水在眼眶中团团打转，便要哭了出来。沈夫人忙抽出手绢替她拭去泪花道：“不哭，不哭。你跟筠儿是好姐妹，伯母也当你半个女儿来看待。我们这就要去香港啦，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过来玩玩，我和……我和……我们在那边等着你。”芷缨听她说了两遍“我和”，却始终没说出是和谁，抬眼间，见沈夫人眉目间虽有不舍之意，但眼眸中明显闪烁着期待欢愉的光芒，丝毫不像一个刚痛失爱女的母亲，心中一惊：“宛筠走了，住宅也被火烧没了，伯母理应感到心痛才是，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移目于沈老爷，只见他面容轻松，一身绸缎长衫，越发显得他精神焕发，哪像几天前伤心欲绝，心力憔悴的模样。

　　芷缨心下不明所以，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宛筠当真还活着，一切便如馥贞所推测的那般？”但想轮船就在面前，如果自己所想是真，那么宛筠一定就混在这几十人中，将会跟随父母一起前往香港。游目四顾，但见众仆人均一色服装，棉袄臃肿，胖瘦都看不大出来，正自沉吟间，忽见沈夫人背后钻出一个尖溜的小脑袋，漆黑如墨的两只眼睛一转，又即缩回脖子，躲到了沈夫人身后。芷缨心中一暖，叫道：“惠芝！”惠芝却不肯再现身，扭扭捏捏，一副羞涩模样。

　　沈夫人笑道：“惠芝，姐姐叫你呢，怎么不答应一声？”面向芷缨，又叹：“我听筠儿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母亲和姐姐都离开了，留在这边也没人照顾，便一起带去香港。”芷缨眼眶一热，心道：“宛筠果然好心，不计前嫌，收留了婧媛的小妹。”心中不禁暗自祈祷：“老爷保佑，宛筠这么善良，这一切一定都是沈伯父故意安排下的，宛筠一定也还活着。”心中虽有许多疑问，但当着郑家人的面，却不敢问明。沈夫人又拉住了芷缨，说了许多话，直到沈老爷催时间不早，这才指挥家丁一起上船。

　　惠芝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邮轮，心中好奇，无比新鲜，抢着跑在最前面，通过众人面前时，恰巧和郭家的一口箱子迎面相撞。两个工人骇了一大跳，手一松，箱子“嘭”的一声闷响，直直的堕在了地上。只听得惠芝捂着红肿的额头，“哇”的一声大哭，而箱中也明明白白的传出一声低沉的男子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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