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之子于归

　　哀乐在南京城上空盘桓了三天三夜，郭家虽坐落于城之一方，半山腰上，也隐隐可以听闻。刚开始时，致洵还情绪激动，一能下地走动，便嚷嚷着要出去找寻宛筠。到得后来，便只是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洁净如洗的天空暗自发神，眼神却是一日比一日黯然。众人私下商议，均知宛筠之死不能瞒他一辈子，但眼下处于非常时期，郑家布防了各路人马，翻天搅地，就是要把致洵挖出来，他晚一日知晓，便多保得一日平安，因此都守口如瓶。致洵问起时，众人也言语一致：“没有啊，你想太多了。”心中却无不难过，暗自祈祷着：“宛筠若在天有灵，求保得致洵兄平安，不要一时冲动才好。”

　　尤其是芷缨，她见证了周沈二人从相识、相知再到相恋的过程，这几日以来，惊觉世事无常，灾难很可能就降临在下一秒，心中患得患失，就想时时刻刻都紧握绍彬的手，生怕一松开便永远的失去了，望出去的眼神中不由得多添了几分依恋。章炳银做了各种好吃的讨馥贞开心，也不跟她争吵了，每天常挂嘴边：“死丫的，笑一个嘛！来来来，好吃不？给爷笑一个，笑一个一块钱，求你了行不？”

　　一日，夕阳沉沉，当绍彬和芷缨从葬礼上赶回时，刚走进小院，便听得财叔匆匆来报：“少爷，您那位朋友周少爷今儿下午走啦。我说咱家少爷还没回来呢，要不您暂且等一等，哎哟，那是拦都拦不住呀！”二人闻言一惊，心中咯噔一下，慌忙闯进房间中。但见居室整洁，床铺叠放齐整，一张信笺纸平铺在桌上。绍彬取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绍彬兄：

　　多谢半月以来的照顾，我身上伤已痊愈，不便过多叨扰，这就离去。兄弟之情，永生不忘。替我向叔叔，阿姨，郁良兄，炳银兄，芷缨，馥贞还有嘉晴小妹问好，珍重万千，就此别过。

　　致洵上”

　　芷缨看罢，内心怦怦直跳，面无人色：“到处都是郑家的人，他在这个时候冒然出去，倘若再落到那些人手里……”绍彬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皱，将纸条纸条折成一块，放进衣袋里，牵起她的手便往外走，道：“走，我们去找！”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口低落一声：“不用了，我回来了。”二人闻声同时转头，只见一个身材高俊的青年身披黑色皮衣，头上一顶尼龙帽子遮住了眉毛，正是致洵。芷缨惊喜交集：“致洵哥，你回来了……真好！我们还以为……以为你……”接下来“以为你想不开自尽”自觉说出来不合时宜，又忙吞下了肚中不说。绍彬上前，一拍他肩膀道：“回来了就好！”致洵抬起头来，忽道：“绍彬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忽听得偏院门口一人气急败坏，大呼小叫而来：“彬哥，彬哥，这可怎么办啊？现下情况这么危险，你说致洵兄跑哪儿去啦？这山高皇帝远的，啊呸！远水不解近渴的，咱们上哪儿找他去啊？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宛筠……”那人边跑边呼，语速又快，根本不让别人□□嘴来，待他跑到门口时，又没怎么看路，冷不防“嘭”的一声，跟门边致洵撞了个满怀，而“宛筠”两字也正巧脱口而出。芷缨忙道：“郁良哥，小心。”但终于还是晚了一步。郁良惊骇之下，往后弹开两步，透过歪歪斜斜的镜片，将门边致洵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满脸古怪神色：“喂，你不是走了么？今儿下午我来的时候，财叔还跟我说呢。哎，你没走啊，早说嘛，害得我跟没头苍蝇一样，各个地方，找了你老半天……”其余三人都深知郁良性子，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致洵脸有愧色道：“是我做事鲁莽，让郁良兄费心了。”郁良笑笑：“其实也没啥费心的，我们就只怕你知道宛筠死了，自个儿也不想活了……”绍彬和芷缨朝他忙使眼色，郁良一怔之下，赶紧住口，暗地里拍了自己一耳光：“李郁良啊李郁良，谁叫你多嘴的？该死，真该死！”但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万一他没听见呢，是不是？谁说没可能。”还想补救，又忙着道：“这个嘛……其实，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儿，我信口胡诌的，就是想吓你一大跳，嘿嘿。”

　　致洵沉声道：“不用说了，郁良兄，绍彬兄，我都知道了。”芷缨一愕之下，脸现尴尬之色，心道：“是啊，致洵哥出去了好些时候，哪还有不知道的道理？”说道：“致洵哥，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做，我们不是故意要瞒你，眼下形势紧张，我们不得不这样做。”致洵哽咽道：“诸位对致洵肝胆相照，一片好心，致洵如何不知？我今天的确太过鲁莽，险些就回不来了。”郁良吃了一惊，忙道：“你上哪儿去啦？该不会真被人逮了吧？”致洵摇摇头：“那倒没有。”

　　四人当下走进屋子，一桌子坐下说话。致洵道：“不瞒你们说，我今天出去了，的确没想过要再回来。筠儿……筠儿走了，我一个人活着固然没有意味，她怕黑，又怕孤单，我不陪着她，她孤零零的，一定哭得很厉害。我曾经答应过她，陪她到老，走到哪里都陪着她，可是现在，我却一句话也没有做到……”说到这里，回想起宛筠往昔娇俏可爱的模样，大晚上走夜路，不是赖在他怀里，一定要他抱着，就是赖在他背上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芷缨早已泪流满面，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了绍彬的手。郁良心中黯然，就想：“有个人肯赖着你是件多幸福的事儿啊，俞梅要是还在……唉，俞梅要是还在！”

　　致洵继续道：“我去了沈家，又去了灵堂……”芷缨惊道：“你去了灵堂？”心知灵堂那边布满了郑家的人手，他这么一去，无异于羊入虎口，稍有破绽，便即自投罗网，若不是对宛筠爱到了极深，又怎会有此胆量？但惊异之情随即便去，望了一眼绍彬，将心比心：“若换做了是我，便为他冒万千凶险，我也是去的。”绍彬注视着芷缨，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二人心意相通，互相握着的手中传出了阵阵暖热。致洵道：“是。之后我还去了夫子山，那是我和她约誓的地方。你们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觉，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要被痛苦撕裂了。我看见……我看见石头上，当日刻下的字迹还在，呵，‘此情之长，与城同昌’，与城同昌！我万念俱灰，就想从那山巅跳了下去，就此一了百了……”芷缨虽听他称述当时情况，现在致洵虽好端端的就坐在眼前，心下仍是一惊，惊呼：“不要啊！”郁良道：“那怎么行？你得赶紧回来啊。”致洵脸色苍白，笑笑：“我当时跟着了魔一样，什么理智都没有了，现下想一想，真是觉得惭愧，这行为实在太不负责。”绍彬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致洵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我看见了两个字。”郁良吃了一惊：“俩字？”芷缨疑惑道：“什么字呀？”致洵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钩出了比划。郁良跳起来道：“英雄？”致洵信心勃勃的道：“是，正是‘英雄’！你说怪不怪，就在我纵身想要往下跳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在我和筠儿的誓言下面，居然还刻着两个字，就是‘英雄’！那字迹还很新，显然是刚刻上去不久。更奇怪的是，那字我敢保证，一定就是筠儿写的。因为只有她，每次写‘雄’字的时候，右边都会少写一横，而且那个地方隐秘，知道的人不多，能注意到我们誓言的，就更加少了……”他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丝血红，仿佛那字迹就是宛筠亲手刻上去的，确有其事似的。芷缨心中一悲，和绍彬对望一眼，心道：“致洵哥对宛筠思念成魔，是疯了么？”想到这些，又默默的流下了泪来。

　　致洵浑然未觉：“我当时见到之后，整个人都懵了，全身轻飘飘的，就跟要飞起来了一样。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筠儿她没死，她还活着！她说过的，我是她周大英雄，我怎么可以为了儿女私情，一身功夫，却无丝毫作为，就这样从山巅跳落，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她？’我一跤坐倒在大石上，反反复复的读着这两个字，越想越激动。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做周大英雄的妻子，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想明白了这些，我再没有丝毫犹豫，从夫子山上直奔下来，路上遇见了郑家的人，我也不想寻死了，躲得远远的……你们说，筠儿她可不可能是暂且被保护起来，去到了什么地方呢？灵堂里的尸体是焦的，手腕上也没戴镯子，认不出来是她啊！她如果当真死了，那两个字又是怎么回事？刚好这么巧让我看到？难道是鬼魂显灵么？不，筠儿就算死了，那也挺美的，是个美丽的仙女……”说到最后，满心激动难以抑制，声音也都发颤了。

　　众人听他讲话夹杂不清，一会儿接受现实，一会儿又热切期盼宛筠还活着，但无论如何，他舍弃了轻生的念头，这点总是值得庆幸的。芷缨流泪道：“活着，宛筠她一定还活着，我们都想她还活着。”致洵道：“是，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想法。只是我现在见不了筠儿的面，将来总有一天一定会见到的！绍彬兄，我决定了，南京城我是呆不下去了，与其死在郑氏手中，不明不白，我更愿前往东北参军，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保家卫国，不辜负筠儿的一片期望。所以，我想求你帮忙……”绍彬一闪念间，已然明白他去而复回的原因，忙道：“兄弟之间，不说客气话了。你放心，他郑家有本事封城，我郭家就有本事送你平安出城！”两只手掌紧紧握拢，彼此相互鼓励，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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