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下其音

　　俞梅面色稍缓，又看他一眼，心道：“我跟他又不熟，便肯把衣服让给我，倒还真有些好心。”态度才略有转变，睁眼看处，却见郁良双手往外一拉，扣子蹦出，露出他□□的上身。俞梅“啊”的一声惊叫，双手捂住眼睛，大叫：“流氓，啊，流氓！”惊慌失措，不住的往后退步。郁良一呆，自己也被骇了一大跳：“我……我明明里边穿了衣服的啊！”不遑细想，忙不迭的套上衣衫，手忙脚乱的扣好扣子，急着解释：“我不是流氓啊，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

　　俞梅吓得不住后退，紧紧捂住双眼，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她虽然嚣张骄矜，但毕竟是年轻女儿家，陡见男子上体，如何不羞？民国风气虽然较之前清开放，但男女授受不亲，却是千年古礼。郁良心中大悔：“完了，完了。她认定我是流氓，以后想再见一面也难了。”自责懊悔，实在是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便在此时，俞梅忽然“哎哟”一声惊叫，仰天便往地上栽去。她只顾着后退，全没留心，居然一脚踩到了青苔上。郁良知道此物厉害，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步，一只手环住俞梅纤腰，另一只手拽住她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他对俞梅虽心存爱慕之心，但既敬且畏，一将她扶起，忙松手退开，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不住的偷窥她眼色：“老天爷明鉴，我可不是故意要占她便宜啊！”

　　俞梅扶着墙站定，惊魂甫定。也不知心中对他是恨是恼，是怨怒是感激。定了定神，吁出一口气，自知若非他及时帮助，自己这一跤定然跌得不轻，但要不是刚才他行为失礼，自己如何又会踩在青苔上？一时间也算不清谁是谁非，挺直腰背，复又昂起下巴道：“你反应倒是不慢嘛！”

　　郁良不料她竟不怒反赞，大喜过望，拍着胸脯，洋洋得意：“那当然了，想我堂堂中央陆军学堂的学生……”俞梅打断：“等一下，你也是中央陆军学堂的？”郁良愕然：“是啊。”俞梅眼神鄙夷，将他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的打量一番，忽然扑哧一笑：“骗谁呢。就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儿也敢去上陆军学堂？不要命了吧你！”说着哈哈大笑，眉眼间满是不信。

　　郁良脸上一红：“我个头小些，人长得斯文些，又怎么了？谁规定说当兵的就必须得五大三粗啊？”他刚才阻止俞梅身入雨中，此刻他自己却毫不犹豫的便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猴头猴脑的耍起拳来。身上受暴雨冲刷，他转过头来，大声叫道：“谁说我身体不好了？看我硬朗得很啊！”口中嗬嗬而呼，左踏一步，右转半圈，拳头在雨中一记一记的送出。

　　俞梅只笑得腹痛，全当做看猴戏一般，扶着墙壁，站立不稳：“得了，得了。我说你还是赶紧回来吧，你这要真弄丢了小命，那可不值。”郁良心中欢喜无限，能在意中人面前展己所长，那是做梦也难求来的机会，虽全身浇湿，但仍在暴雨中卖力的展演，直到耍尽十八般武艺，这才意犹未尽的回到了屋檐之下。

　　俞梅见他全身湿透，一股股水柱顺着衣衫灌入裤管，他模样狼狈，整个人像是刚从鲜汤里边捞起来一般，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好笑：“世界上就有这么傻的人，就为别人的一句话，犯得着冲出去淋湿自己么？”她却不知在郁良心中，她哪里是“别人”？此刻便要他为她拼命，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场大雨。但想：“这人傻是傻，对本小姐的话倒遵如圣旨一般。”心下欢喜，眉眼骄傲，随口问了一句：“喂，你冷不冷啊？”

　　她无心一句，郁良听在耳中，却全身巨震，有如身在梦中：“她关心我？她关心我！”狂喜得仿佛要飞上天，只差没有纵跃起来，大声道：“不冷！这点儿雨算啥啊？在我家乡，下大雪的时候，我都敢光着身子出去跑步呢。我跟你说啊，我家乡的冬天可美了，万里冰封，银装素裹，你端一碗水出去，用不着几分钟就全结成了冰。那景色，你们南京看都看不到……”他越说越是兴起，丝毫没留意到俞梅神情的变化。俞梅听了一阵，越觉不对劲，出言打断他道：“家乡？你不是本地人啊？”

　　郁良一愣：“你不知道啊？我家住北平呢。”摸摸后脑勺，笑道：“也是，我也没跟你说起过。嘿嘿，咱们北平到处都是胡同，可不像你们这儿……”俞梅没心情听他絮叨，直言打断：“你说清楚了。北平，那边不是战事吃紧吗？”郁良沉沉的叹了口气，才刚答出一个“是”字，俞梅已经急不可耐，一把抓住他衣襟道：“那你家里岂不是很穷？”

　　郁良一呆，心道：“她怎么就问起我家里边情况来了？”一时猜想不透原因，但想她既然问到，也就毋须隐瞒，当下诚诚恳恳的道：“是挺穷的。我有一个哥哥，三个妹妹，家里面本来就没啥钱，还要供这么多个孩子，能不穷么？爹娘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供我读书了，一大家子人都还指望着我呢。我为了节省路费，差不多有三年没回过家了……”

　　俞梅越听脸色越白，颓然的放开他手，语气不善：“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北平的啊？那么远，还那么……”哼了一声，红嘴上翘，不快的样子，仿佛遭人蒙骗一般。相处半日，她对眼前这个青年本已稍有好感，但此刻听他述说家境如此，鄙夷之余，心下不禁暗暗来气。

　　郁良浑未察觉俞梅的话外之意，双手比划，兀自说得起劲：“远是远了那么一点。我跟你讲啊，那大冬天儿的，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就一起挤那炕上，火盆里还烧着红薯，不用吃大白菜的滋味儿实在是太爽了……”他离家已久，此刻回想起来，似乎满嘴都还是烤红薯的甘甜味。想起父母兄妹，心下一阵温馨，一阵难过。转眼再看俞梅时，却见她双手叉腰，眼望别处，脸色甚是难看。郁良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你生病啦？”

　　俞梅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才生病了呢！我看你就是有病，脑袋毛病，整个人全身上下都是病！”郁良被她夹头夹脸的骂了一顿，心道：“刚才不还说得好好的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我没提戴馥贞啊。”俞梅横他一眼，但见他身材瘦小，衣衫不整，又傻又笨，只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下气不打一处来：“没钱你跟本小姐多耽！”使劲推他一把，怒喝一声：“让开！”也不管大雨未停，抽身便跨进了大雨之中。

　　郁良跟着冲进雨中，大叫：“喂，喂，你等等我啊。”俞梅加快脚步，像甩瘟神般，头也不回，避之不及。郁良追了两步，眼瞧着她越跑越快，再追不上，忙伸长了手臂，大声呼喊：“再见，一路小心！”俞梅飞快的转过街角，心中闷气：“再见，再见，再见你个死人头！”往地上“呸”了一口，心想今天当真是诸事不顺，没由来和一穷鬼白缠了半天，气冲冲的回到了学校，“嘭”的一声摔门而入。

　　待郁良将白天与邂逅俞梅一事，东扯一句，西拉一句的讲完，已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他的述说里，自然加上了许多美好的幻想，诸如：“她可关心我了，生怕我被雨淋坏了，还专门问候我冷不冷。”“我俩还像电影镜头里那般，深情拥抱，四目对视，嘿嘿，要真说是‘英雄救美’也不是不可以，我就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她还特意问了我家里边情况，比我都还着急，弄得我都害臊了。”至于俞梅的种种嘲笑，最后为何不辞而别，脑海中却已自动过滤。述说完毕，还不忘再补上一句：“我就是觉得吧，我越跟她相处，我俩就越投缘。”

　　绍彬听他说完，笑道：“你喜欢她多久了？”郁良道：“总有大半年了吧。”绍彬道：“你们见过几次面？除了她名字，你还知道什么？”郁良一呆，顿时无话可答：“我……我……”仔细回想，别的还真的毫不知情。绍彬拍拍他肩膀道：“喜欢就去追，这才是真爷们！”郁良重重的点头：“对！我明儿就去苏南门口蹲点，我就不信等不到她了。”信心满满，只盼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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