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上下其音

　　绍彬和芷缨告别了众人，相携离去。二人在夜色中联手共语，只觉有说不完的心里话，道不尽的真欢喜。直到夜幕深沉，遥遥望见宿舍楼的灯火一盏盏拉灭，这才不得不道了别，依依不舍而去。

　　待绍彬独自赶回中央陆军学堂，夜色已深。身上的湿衣早已被体温烘干，月色清明，四下里静悄悄一片，隐隐听得沉匀的呼吸声从寝室门内传出。

　　他心情愉悦，激动了一整天，到此时刻仍然了无睡意。一个人在空荡寂静的走廊上来回踱步，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小巷中的无心遇见，到暴雨中的深情表白，再到晚间的脉脉温馨。一切恍然如梦，实不知是真是幻，憧憬着以后的生活有她相伴，精神愈发健旺，巴不得天立刻就亮，自己立刻就冲进苏南女子学堂找芷缨。

　　他一个人正兴奋无以，偶一低头，忽见婆娑树影间，一团黑影闪过，随即静止不动。一怔之下，立时警觉，转身大喝：“谁？”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嘘嘘”连声，郁良扒开层层枝桠，探出个头来：“别叫啦，彬哥，是我，是我啊！”

　　绍彬一愣：“你大半夜的爬树上做什么？”郁良左手一扶眼镜：“我睡不着啊！”绍彬喝道：“快滚下来。”郁良踌躇：“我还是按规矩爬下来吧。这么高，要真滚下来，不摔成个脑残也得……啊哟！”忽然一声惊叫，右脚踩滑，果真“轰”的一声，四肢乱舞的滚下树来，直带得树枝“哗哗”乱颤，树叶掉落了大把。

　　郁良声势浩大的滚落在地，只痛得他“哎哟，哎哟”连声叫唤：“不得了啦！我的腰断啦，屁股也摔成四瓣儿啦！”绍彬好笑，走上前去：“你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爬树上学人家当猴子呢？”郁良“噌”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扶正眼镜框道：“一般的猴子有什么好学的啊？要学也学那《西游记》里的美猴王啊！看我火眼金睛，横扫妖魔鬼怪……”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弓着手背，在眉眼间比来比去。他本就身材瘦小，再一做这个动作，活脱脱的便是一只刚从动物园里放出来的猕猴。

　　绍彬大笑出声，郁良乐在其中，一个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是胸腔中盛满了狂喜，却找不到地方宣泄。绍彬笑问：“你瞎高兴什么？”郁良大奇：“这都被你发现了？”忽然收敛动作，摸摸后脑勺，神色忸怩道：“彬哥，你猜我遇见谁了？”嘻嘻傻笑，不等绍彬回答，一拍大腿，又抢着自言自语：“没错，就是她！嘿，你说今儿这事可巧了不是？我还当真没料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又事先想得到啊不是……”

　　绍彬因为上次秋游一事，自觉与芷缨再见尴尬，是以从那之后，再不去苏南女子学堂找嘉晴。郁良老好人一个，每次都乐得帮忙把衣物书本给嘉晴送去。这天，他还如往常一样，打好了包裹，一路去往苏南，却哪知人尚在半途，忽然天打雷劈，哗啦啦的下起暴雨来。他男生粗心，更何况临走时天气晴好，哪里想到要携带雨具？眼瞧着大雨势猛，往四下里略一张望，慌慌张张的往就近的房檐下跑去。

　　他做事向来冒冒失失，戴着瓶底厚的黑框眼镜，明明瞧见房檐下的青石板上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还是毫不犹豫，一脚踩了上去。他性格大大咧咧，除了刀枪火炮，对周围事物素不留心，旁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来的青苔，他却想一层毛茸茸的青草有何碍事？表面不平，还增加摩擦力呢。却不想“这层毛茸茸的青草”居然滑溜异常，他刚一踩上去，鞋底便顺势前挪，重心不稳，上身往后急翻，仰天便要栽倒下去。

　　危急时刻，总算没辜负他堂堂中央陆军学堂学子的名声，眼角余光瞥见右首停靠着一辆砖车，单手急撑，身子借力弹起，这才免于摔得满屁股稀泥。可他距离墙面既近，这一起之势又猛，心下还暗自庆幸着菩萨保佑，此番居然得以逢凶化吉，额头已经“嘭”的一声，硬碰硬的撞上了墙壁。这一撞之力着实不轻，只撞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没昏厥过去。

　　他按着额角，贴着墙壁，缓缓的蹲下。脑海中昏沉沉一片，眼前所有东西似乎都在晃动。他遭此大劫，都还没想明白该当抱怨谁呢，忽听得不远处“格”的一声娇笑，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玉手捂唇，笑吟吟的打量着他，眉眼间又是讥讽，又是稀奇。

　　郁良听到笑声，顺势抬头。于一片朦胧迷糊中，依稀瞥见那女孩子眼眸娇气，睫毛扑闪如蝶。这一眼过去，他心尖猛地一颤：“她……是她？”使劲搓了搓眼睛，抽身拔起，左右晃悠两圈，辨明方向，忽然冒冒失失的朝那女孩子奔去，边跑还边挥舞双臂，张口大呼：“我啊，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这女孩子正是俞梅。她回学校的路上，恰逢大雨，只得到房檐下稍事躲避。她站定之后，见房檐的另一端，有一青年动作滑稽，折腾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撞伤了自己，幸灾乐祸，忍不住笑出声来。此刻见那青年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大呼小叫，热情洋溢的朝着自己直奔而来，一怔之下，警觉的往后退开一步，双手环抱胸前，质问：“你谁啊？”

　　郁良在她面前两步处站定，激动欢喜之余，连话都说不清了，只知道一个劲儿的重复：“我啊，我啊，是我啊。”俞梅跟着他点头：“你啊，你啊，你谁啊？”郁良一愣，扶正眼镜框，急着解释：“我俩见过的啊！在圣心医院，开水房里，我就是被你骂过的那个……你再仔细想想？”

　　俞梅喃喃：“骂过？”心道：“本小姐骂过的人多了，哪知道你是谁啊？”斜眼睥睨，但见他衣衫不整，扣子错搭，裤管还一边长一边短，心下狐疑：“这人该不会是流氓吧？”待要转头不理，斜眼瞥见他抓耳挠腮的猴急模样，眼前忽然亮光一闪，竖起食指，语气万分肯定：“我想起来啦！我俩确实是见过的。你姓王，叫王善良，对么？”

　　郁良大喜，旋即一愣，一字一顿的重复：“王善良？”简直大跌眼镜：“我姓李，叫李郁良，好不好？”俞梅眉眼奇怪：“李育娘？”郁良赶紧纠正：“不，不，不是良，是娘！我呸，是娘，不是良……不对，对！我是说……哎！”他越说越不清楚，最后连自己也被搅糊涂了。俞梅只听得又惊奇，又好笑：“你一大老爷们干吗取个‘娘’字啊？你的名字，呵，可真是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啊……”

　　二人在房檐下说话半晌，外面暴雨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天地间灰白一片，雨声哗哗，实不知几时能歇。俞梅摊开细白的手掌，探出房檐，接了几点雨滴，眼色焦急：“这该死的大雨，早不下，晚不下，尽跟本小姐过不去！”郁良却暗自心喜，感谢老天爷：“多亏有这场大雨，不然我如何能遇见她。”为讨她欢喜，面上跟着附和：“对对！这雨啊，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其实心中殷切企盼，雨继续下，最好永远别停。

　　俞梅等了一会儿，但见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消停之意，耐心渐失，盘算着：“我得赶紧回去啊。”在房檐下来回踱了几步，心中烦躁无以。郁良不住的说话打趣，旁敲侧击的向她打听诸如“你喜欢什么啊？”“你最讨厌什么？”之类的问题。俞梅没好气的随口回答，听他滔滔不绝的发问，心中来气，顿时怒上眉梢：“烦不烦啊你？本小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干你什么事啊？又不是娘儿们，啰啰嗦嗦，真是吃饱了没事做！”白瞪他一眼，双手搭在头上，抽身便往房檐外跑去。

　　郁良大惊，一把将她拉回：“外面下着雨呢。”俞梅更怒，反扭开他手道：“要你管！本小姐又不是瞎子，外面下没下雨我看不见啊？真是的，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啊！”她本就脾气暴躁，在雨中被困多时，更如一只点燃了□□的炸弹，任谁一碰，都危险无比。

　　郁良讪讪的松开手掌，嘀咕道：“你就多呆一会儿不行么？”俞梅大声道：“你说什么？”郁良忙道：“啊，没……没什么。我就是想说，你这样出去是会淋出病的……”俞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你倒好心！”郁良何尝听不出她说的是反语，脸红筋涨，但仍继续说道：“那要不我把衣服脱给你，你罩头上，多少能挡点儿雨。”他关心情切，怕只怕俞梅二话不说，再度抽身入雨，因此不待她答应，忙伸手去拉衣襟上的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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