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上下其音

　　芷缨一愣之下，忙顺着馥贞的指引望去。见几步开外，一个身着长袍的青年站立于当地。看他年纪约莫二十来岁，气质儒雅，相貌斯斯文文。他的左手握着一卷书，右手提着一个藤编的箱子。如果说芷缨像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闺娃佳丽，那长袍青年便像是在秋水河畔，溯洄从之的有德君子。馥贞瞟瞟芷缨，再看看那青年，只觉二人有说不出的般配，不自觉的就想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但见那长袍青年双手抱拳，对着面前一路人长揖到底：“敢问这位兄台，南京女子四中……”他躬身唱喏，神态谦恭，极为有礼，可那人听他说话老旧，不待他说完，便不耐烦的走开了。那长袍少年愣了一愣，复又对着另一名路过的行人施礼，可他连问几个，别人都老大不爱理睬。馥贞听他句句古文，更加欢喜，伸指头戳了芷缨一下：“你俩真是绝配啊！”

　　芷缨听她胡言乱语，羞红了面颊，急道：“认都不认识，你别乱说话。”馥贞缠住她不放：“你说你们小夫妻以后天天对古文，岂不有趣？你们还可以比个赛来着，谁要是输了，谁就……”越说越开心，潜意识里便把芷缨“嫁”了过去，心中盘算着：“那姓郭的有什么好啊？放着眼前的便宜不占，多可惜啊。”眼睛往二人之间瞅了几转，暗暗下定决心：“事不宜迟，我得赶紧撮合他俩！”

　　芷缨生怕馥贞叫嚷生事，一眼瞥见她古古怪怪的笑容，心下更觉不安。想到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赶紧离开为妙，忙道：“你不走我走啦。”刚迈出一步，馥贞忽叫：“等等我呀，我跟你一起走。”芷缨喜道：“好啊。”循声转身，却不见她人影。正自惊愕间，忽觉背上两只手掌按来，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她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连跌带撞的扑出，踉踉跄跄的冲到了那长袍青年的面前。馥贞见事成功，嘻嘻一笑，拍拍双手，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那长袍青年接连碰了好几个钉子，正值愁眉苦恼，感慨世风日下之际，忽见迎面闯来一纤瘦少女，心下一震，忙倒退两步，脸上神情大为惊异。芷缨缓缓的直起腰来，心知还是中了馥贞诡计，那长袍青年已经站在面前，当此情形又不好直接退开，脸上阵阵发烫，想要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二人相对而立，尴尬了半晌，芷缨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羞红了耳根，讪讪的道：“请问，你……是要去南京女子四中吗？”

　　那长袍青年一愕：“啊，是啊……”芷缨知道女子四中离此地不远，可路途曲折，难以找寻。她素来好心，又觉自己刚才实在太过突兀，左右没有急事，想了想便道：“我带你去吧。”

　　那长袍青年乍得援助，惊喜无以，忙抱拳道：“多谢姑娘高谊。”芷缨微微一笑：“多礼。”二人便一路往南京女子四中走去。那长袍青年见有人肯帮忙，已自欢喜，此刻斜眼偷窥，见芷缨相貌文秀，干净雪白，气质温婉娇柔，只有更加欣喜，忍不住感慨出声来：“古语有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小可。”

　　他这一句话在感慨南京城繁华之余，也将身畔佳人顺道夸赞。芷缨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长袍青年见芷缨默不作声，以为她没念过书，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心中失望：“美则美矣，却一绣花枕头而已。可惜啊，可惜！”他一分神，手中书本没拿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芷缨俯身帮忙拾起，见靛蓝色的封面上提着几个苍劲的毛笔大字《人间词话》，顺手翻阅了几页，情不自禁的感叹出声：“《人间词话》，实非人间词话。”言下大有钦服之意。那长袍青年一怔，听她话中大有玄机，又惊又喜：“姑娘识得字？”话刚出口，惊觉这样说似乎太过无礼，又忙着改口道：“愿闻姑娘高见。”

　　芷缨一笑：“我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是闲来无事，读来消遣罢了。”那长袍青年更惊，他自负学识出众，也要一页一页的细读，方能品味其中真意。而眼前此女竟将它当做消遣读物，可见其腹内文学，委实深不可测。他却不知芷缨从小所受的就是中式教育，这本《人间词话》她自幼熟读，早已烂熟于心，说为消遣，确不为过。

　　那长袍青年不敢再存轻视，放下手中行李，团团抱拳：“不敢请问姑娘尊姓芳名？”芷缨本不想与一个路人有过多的交集，可他既然问到，又没理由拒绝，只得道：“我叫夏芷缨。”那长袍青年闻言眼前一亮，惊喜道：“啊，你就是夏芷缨？”芷缨一奇：“你认识我么？”

　　那长袍青年正是陈昊。他是苏州一带有名的才子，受聘于南京女子四中，特此前来就职。一年多以前，宛筠在苏州游玩时，曾开玩笑说要介绍一个气质古典的女生与他认识，当时致洵也在畔，三人说笑即散。回到南京之后，宛筠未曾跟芷缨提过此事，芷缨故毫不知情。而陈昊也没料到会来南京教书，更不期会遇见芷缨。此时相会，顿觉冥冥之中，原来早有注定。目光欣赏的打量着眼前此女，心中暗赞：“周兄之见，正合我意。”

　　芷缨见陈昊突然一言不发，只呆呆的瞧着自己，顿觉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将书本递回：“还给你。”陈昊接过，弯腰颔首：“贱姓陈，单名一个‘昊’字。得睹芳容，幸何之如。”芷缨心下略感疲惫，想到：“再美的相遇也总会有分离，既然如此，又何须相识？”出于礼貌，仍是淡淡一笑：“很高兴见到你。”

　　陈昊显得很是欢喜，大声道：“夏姑娘……”芷缨略略转眼，瞥见他行李箱上缚着的一盘象棋，立时便想起了与绍彬初见的那一次，二人也曾在棋局上你争我夺，胜负难分。还记得那天的秋风微凉，满山的枫叶似火红耀，当时只因多看了他一眼，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想到这些，芷缨嘴角苦涩一笑，眼中溢出了泪珠。时移世易，一年光景，改变了太多。

　　陈昊见她神游物外，试探着叫了两声：“夏姑娘，夏姑娘……”芷缨如梦初醒，忙道：“啊？你叫我么？”陈昊见她眼光片刻不离象棋，心道：“这副棋跟了我将近十年，她果真好眼力。”心下略为不舍，但随即又想与佳人相比，区区一副象棋又算得了什么，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此绵薄之礼，聊尽我的一番心意。”说着，便去解下栓棋盘的绳子。

　　芷缨心知他误会，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昊只道她客气，执意要将棋盘相送。二人正争执不下，忽听得小巷头脚步声响，有人走来。芷缨为避嫌疑，忙退开一步，离得他远些，摆手道：“我真的不要……”一句话没说完，猛地转头，却禁不住全身剧烈一震，整个人仿佛都呆在了当地：“彬……彬哥？”

　　乍见之下，芷缨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惊是忧，目光怔怔，喉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一个月以来，芷缨曾无数次的幻想过与他重逢，却不料竟会在此相遇。事出突然，她着实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绍彬也即止步，二人呆呆对望，谁也没有多往前走一步。

　　陈昊不识得绍彬，更不知二人关系如何，当下除下棋盘，热切的送往芷缨手中：“夏姑娘若是不收，那便是瞧不起我。”芷缨眼光不离绍彬，对耳畔之声恍若未闻。陈昊暗赞：“女生矜持。甚好，甚好！”越发的欢喜，左右又没熟人在畔，拉起芷缨的手，平放在她手心：“你我真心实意相交，实在无须多礼……”

　　芷缨呆望着正前方，陡觉手心中多了一物，木然的回转头来。陈昊手一松，她双掌无力，棋盘便即“啪”的一声砸落在地。陈昊大惊，心中肉痛：“哎哟！”忙不迭的俯下身去，将棋子一粒粒的拾起。芷缨听得响声刺耳，猛然间醒过神来，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满地棋子，陈昊不断捡起，她脑海中空白一片，有如失了魂一般，也跟着弯下腰去。

　　陈昊将棋子拾回，伸袖子仔细拭去表面沾染的灰尘，模样极为爱惜。芷缨站起身来，举目望去，小巷空空，枯树枝在劲风中摇摆，哪里还有半条人影。陈昊小心翼翼的递过，嘱咐道：“夏姑娘，这次拿稳了。”芷缨眼光发直，魂不守舍的转过头来，问道：“刚才有人来过吗？”陈昊一呆：“没有啊。”芷缨心道：“难道是我的幻觉？”咬了咬嘴唇，望着寂静的小巷，眼底忽然间有了泪意：“你总不肯多留，哪怕是在我的幻觉之中。彬哥，彬哥，你就真的讨厌我至此吗？”

　　芷缨越想越是伤悲，再也没有心情带路，指着前方道：“沿着这条小巷，左转便是。路途不远，就此别过。”强忍住眼底喷涌而出的泪水，转身便走。陈昊忙拉住她道：“夏姑娘，你说了要与我共进午餐。答允之话，难道不作数么？”芷缨脚步顿窒：“我答允你？”陈昊抱拳：“恳请姑娘赏光。”

　　芷缨听他语气诚恳，看样子不像是在装，想是自己浑浑噩噩之际，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随口应答。她一心一意都在想着绍彬，思索刚才的相遇究竟是真是假，又如何有心思再去陪一新认识的男子吃饭？陈昊见她似有反悔之意，忙道：“方才途径之处，有一酒楼状甚雅致，不如我们去那里可好？”芷缨心中有一万个不想去，可她生性温和，从来就不会拒绝人。每每拒绝了他人，自己首先要难过老半天。后来被陈昊催得紧了，只得道：“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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