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上下其音

　　秋意一天胜似一天一天浓厚。天气转凉，自从上一次秋游算起，于今已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宛筠的报纸方兴未艾。馥贞依旧整天嘻嘻哈哈。嘉晴像个快乐的小跟班，围在她身边团团打转。二人一个年纪幼小，一个心思单纯，眼中都住着一个天真无邪的世界。

　　芷缨静静的坐在课室的一隅，望着窗外的黄叶翩然飘落。想哭，泪水却在眼底干涸；想要拼命留下些什么，笔尖却在纸端凝固。那种无力的感觉，像是一枚误入深潭的秋叶，它本想逐风而去，奈何却被水沾湿，只能越沉越深，透过层层涟漪，绝望的仰视着那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晴空。

　　“咚咚咚……”一阵清脆的玻璃叩击声传来。芷缨猛地转头，心中霎时闪过一个又悲又喜的念头：“是他么？”顿觉慌乱无以，像是有一千只手同时往皮鼓上擂击。她“霍”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抽身便往窗口奔去，却见木制的窗棂外，一双白玉般的纤手晃了两晃，宛筠探出身来，笑语嫣然：“芷缨，开开门呀。”

　　芷缨一怔，眼光骤然黯淡，心中失落：“总是我想得太多。”醒了醒鼻子，浑浑噩噩的打开了课室大门。宛筠放下手头的一沓书，四下瞧了一周，问道：“怎么一个人呆这儿自习？我没吵着你吧？”

　　芷缨勉强一笑：“怎么会……”凝望着空荡荡的窗户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书上的笔记凌乱无章，也只有她自己方才知道，成日价的守在这里，究竟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等待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窗边的那个谁。

　　宛筠反手将大门关上，从书袋里抽出一沓报纸，迅速的塞进芷缨课桌，悄声道：“交代你的事情，都记住了吗？”芷缨呆呆出神，随口答道：“你放心……”宛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叹气道：“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叫我如何放心？”

　　芷缨面上一红，低下头去不语。宛筠道：“事关紧要，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芷缨轻声：“是东门口乔家巷十三号，永泰印刷厂，对么？”宛筠点头，看着她眉眼憔悴的样子，略有沉吟：“婧媛伤风还没好全。这样吧，明天我叫嘉晴陪你去。你一个人，我总有些担心。”

　　芷缨有气无力：“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走丢。”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忆起了绍彬也曾数次护送自己回学校。二人青年男女，大庭广众，不敢过分亲近，总是离得远远的，却又总能在余光的范围内，瞥见对方的存在。夜晚的微光，小巷里叫卖的老大娘，车水马龙的大街在身畔流淌而过，别离时一个深切的眼神，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再会”，却是二人之间却为默契的承诺。

　　“再会，再会，真的还能再会吗？而你，还愿不愿意再见到我吗？”一阵凉风从窗户外涌来，拂乱了书本的页码，低头一看，泛黄的纸张上，一行淡淡的墨迹在秋风中轻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二天一早，芷缨便前往东门口取印刷报纸。宛筠本是叫了嘉晴与她同去，却不料过了约定时间，嘉晴还懒洋洋的赖在被窝里，香梦沉酣。芷缨怜她年纪幼小，叫了两遍叫她不醒，也就不忍再打扰她美梦，悉心的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的出门去了。嘉晴虽是绍彬的表妹，按理说也是郭夏二人误会的争点，可芷缨生来脾气温和，不喜欢怪罪别人，又见嘉晴天真无邪，自己心中悲苦也就罢了，对嘉晴始终不存敌意。

　　出了学校的大门，一阵凉风裹挟着清晨的迷雾迎面扑来。寒意侵肤，芷缨不觉打了个寒噤。天色尚早，清扫大街的老大爷已经忙活了起来。那老大爷两鬓见斑，弓腰驼背。他脚步蹒跚，每走几步便咳嗽几声。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的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衣不蔽体，在冷风中冻得小脸通红，他的胸前抱着一只灌满了热茶的水瓶，那老人每停下来休息一次，那小男孩便懂事将水壶高举至老人面前，稚声稚气：“爷爷，喝水。”

　　芷缨退在道旁，充满了崇敬之意。望着那一老一少在身前经过，心中温暖：“多懂事的小孩子呀，也不知我小时候有他听话么？”看着那小孩单薄的背影，立时便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医院里遇见的小男孩。想着天气转凉，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大哥哥是否还在照顾着他，回想起病房中温馨的一幕幕，内心又不禁感伤：“他说我对他好，想认我当他妈妈，可如今我却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关怀之心顿生，却又无能为力，望着满目萧条的秋景，禁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得身后一连串脚步声响起。芷缨微微奇怪：“这么早，还会有谁出门？”还没来得及转头回望，已觉两股大力带着劲风袭来，馥贞拍出双掌猛地推向芷缨双肩，大叫：“哇，你怎么还没走啊？”

　　芷缨身若拂柳，情不自禁往前跌出两步，又是惊骇又是欢喜：“你……你怎么来啦？”馥贞诡谲一笑：“我去抢东西！”芷缨一奇，睁眼打量，但见她衣衫不整，扣子错搭，眼袋微微肿胀，白嫩的双颊上还浮着两片薄薄的红晕，一看便知是刚刚睡醒。芷缨知她向来不早起，要她赶早起床，那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此刻听她说话神秘，心头不自觉漫过一丝不祥预感，以她搞怪的做法，别当真上街抢了人家的猫儿狗儿才好，越想越觉不安，涨红了脸颊道：“我……我不许你去！”

　　馥贞一愣：“干吗？我上街买个包子碍着你啦？”芷缨睁大了眼睛：“买东西？”馥贞神色正经：“当然啦。我跟你说啊，老正兴的包子卖得可好啦，去晚了可就没有啦。”芷缨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馥贞接口道：“以为什么？哪，你看看你，小小一颗脑袋里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都当大学生的人了，还整天嘻嘻哈哈，没规没距，这不带坏小朋友么？”说着，拧紧了眉毛，摇头叹气。这几句话本该是她拿来责备自己，却不料被她抢先说了，芷缨啼笑皆非，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便一起往东门口走去。芷缨道：“难得你肯舍却温暖的被窝，值得表扬。”馥贞道：“那当然啦。吃东西是天，睡大觉是地，要不怎么说‘民以食为天’嘛！”芷缨听她胡诌，也不以为意，抿嘴笑道：“看来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制住你，一样是美食，另一样便是章炳银。”

　　馥贞蓦地听到“章炳银”三个字，骇了一大跳，惊叫：“你存心咒我呀？”往地上“呸呸呸”连吐了三口唾沫，赶紧学着神婆的样子，翻起白眼，手脚乱抖，口中喃喃，不住的对天祷告：“天灵灵，地灵灵，千万别让我撞见那个姓章的瘟神啊，我宁可以后一天只吃一顿肉……”芷缨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听得奇怪：“原来你怕他呀？”馥贞从地上一蹦而起：“你才怕他呢！哼，老乌龟，臭乌龟，他还欠我一根棒棒糖没还，他见着我躲还躲不及呢……”

　　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便已来到了永泰印刷厂。芷缨听她一路瞎扯，添油加醋的讲述身边各种奇闻趣事，郁结在心中将近一月的阴霾方始散去。馥贞见她难得露出笑颜，眨巴着眼睛，调侃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啊。从前有个什么王，他娶了一个妃子，那妃子可古怪啦，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只有见到真命天子时才会打开……”芷缨一笑：“那是汉武帝的钩弋夫人。”馥贞忙道：“对，对！”忽尔食指点唇，斜着眼角瞅着她，贼忒嘻嘻：“难怪你只对那姓郭的一人笑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取回报纸，沿来时的路返回。芷缨将报纸一份不落的装进书袋，紧紧的抱在胸前，生怕在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馥贞可就欢快得多了，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块桂花糕，腋下还夹着一大袋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馥贞又蹦又跳，不住的往嘴巴里塞东西，表情之满足享受，旁若无人。芷缨见她吃相狼狈，轻轻的撞了一下她的肩头，悄声道：“大家都在看着你呢。”馥贞瞪回路人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干吗？看我也不给你们吃！”好害怕的别人来抢的样子，忙将怀中的纸袋又抱紧了些，大叫：“我的！”

　　芷缨见了她护吃的模样，莞尔一笑，掏出手绢往她掷去：“擦擦嘴吧，别噎着了。”馥贞接过，随手往嘴巴上一抹，嘟哝道：“我再吃一个，剩下的都带回去给嘉晴……”一句话没说完，忽尔双目圆睁，赶着往后跳开一步，左手挡在胸前，差点没被喉头的食物噎着：“你……你该不会怪我吧？”

　　芷缨莫名其妙：“怪你？”心道：“她胡乱吃东西，我顶多关心一下，怪她作甚？”见她咳得着实难受，又忙上前帮她拍背。馥贞涨得满脸通红，醒醒嗓子道：“嘉晴可是他表妹哎，我对她好，你不会生气么？”芷缨心道：“原来是为这事。”微微一笑：“嘉晴也是我的小妹子，你们对她好，我也一样。”

　　馥贞眼神惊恐的打量着她，简直难以置信：“真的假的啊？可是她抢了你的彬哥哥哎。”她虽知芷缨为人善良，却不意她竟大度至此。芷缨眼神黯淡，轻叹一口气：“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又何所谓抢？再说了，嘉晴什么都不懂，就算有错，也错在我自己。一事还一事，我还是分得清楚的。”馥贞好生佩服的听她说完，侧头想了片刻，说道：“换做是我就做不到。谁要是敢抢我的东西，我一定得抢回来，抢不回来还不成！”说着，狠狠的咬了一口手中的桂花糕。

　　芷缨含笑：“谁敢抢你的东西呀？”馥贞动动嘴唇，刚想说章炳银抢了自己吃过的棒棒糖，但随即又想这名字不详，还是少念叨为妙，拧紧眉头，心下暗暗来气。芷缨催促她道：“我们走吧。”馥贞“嗯”了一声，游目四顾，忽然“咦”的一声跳起，出肘撞在芷缨小腹上，神色兴奋：“喂，那人跟你好配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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