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上下其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置可否。致洵道：“郁良兄有何高见？”郁良扶正眼镜框，左右为难：“低见都还没有呢，我哪儿来啥高见？得了，这样吧，我听彬哥的，彬哥同意我就同意。”芷缨蓦地听到“彬哥”两字，明知自己不可越陷越深，但情难自禁，还是忍不住往绍彬瞧了一眼。

　　但见绍彬剑眉紧锁：“你觉得这份报纸有实际意义吗？”宛筠一愕：“怎么会没有？”旁人不解其意，但芷缨听在耳中，却如当头霹雳，剧烈一震，她不由得想：“是啊，这份报纸就是算办出来了，让大家都看见了，那便如何？”

　　只听绍彬继续：“报纸就算办出来了，那又如何？小范围的发放，能有多大影响？不错，救国救民的确义不容辞，可我认为，实业救国和武装打击都比办报纸要实际得多。”众人面面相觑，致洵大义凛然，绍彬一针见血，谁也不能说谁是错。芷缨目光钦佩，自和绍彬交往以来，一直便只道他相貌俊朗，身手矫捷，如今方才知道他见识广博，思想也较常人深刻，想到他对己的种种好处，又想分离在即，当真柔肠寸断，不由得痴了。

　　致洵抱拳：“绍彬兄所言极是。只是我们都还是学生，只能做我们能力范围内之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影响虽小，却不是无。”绍彬沉声道：“你知道这份报纸散发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吗？”宛筠接口道：“我只想要救国，没有想过后果。”心中有恃无恐：“能有什么后果？我爹爹是沈自清，就算有什么事，他也会保我。”芷缨忧心道：“宛筠，你确定要办吗？”宛筠点了点头。芷缨知她脾气执拗，她决定的事情，再难以改变，心道：“她是我的好姐妹，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帮她。”心中虽有迟疑，但仍道：“那排版的工作便交给我吧。”

　　婧媛紧咬着下唇，当此情形，不好拒绝，手指紧紧的攥着巾帕，只得颤声道：“既然芷缨同意，那……那便也算上我。”宛筠大喜。婧媛却不住的紧皱眉头。宛筠叫道：“馥贞，你也加入我们吧？”馥贞双手乱摆：“别别别，这等好事，我可承受不起。”宛筠欲待劝说，馥贞大叫：“你可别跟着我啊，我饿了是会咬人的！”像只小兔子般，从地上翻身蹦起，一溜烟的跑开了。宛筠不住回叫，简直哭笑不得。

　　婧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大颗大颗的滚落，心下焦急万分：“我为何就不能像馥贞一样，直接拒绝出口？”双目紧闭，沉沉的叹了口气：“只盼我不要连累大家……”芷缨见她脸色苍白，拉住她手道：“别担心，我们都在呢。”婧媛听着，眼中忽然就溢出了泪水，呜咽道：“我……我对不起你……姐姐……”掩面抽泣，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郁良左看右看，扶着眼镜框道：“彬哥，那咱们到底帮是不帮？”绍彬一句冰冷的“我反对”已经迸到了嘴边，一眼瞥见芷缨，心中柔情忽起，顿了一顿，只道：“我保留意见。”

　　宛筠拍手喜道：“既然如此，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我和致洵哥哥负责收集资料，芷缨负责排版，婧媛和嘉晴……”忽听得芷缨疑问：“这报纸好是好，可是有谁敢印呀？”宛筠一笑，成竹在胸：“我自有办法。”芷缨和婧媛对视一眼，都好生疑惑。

　　婧媛指着标题下的一行蝇头小字道：“主编，佚名？”略假思索，说道：“我觉得不好。佚名的东西，读起来总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宛筠取笑：“你好像总是很缺乏安全感啊！”婧媛眼光中闪过一丝奇异神色，双手轻微颤抖，低下头去不语。芷缨沉吟：“那便叫什么名字好呢？”

　　三个女生聚拢在一块，仔细商讨着取笔名一事。郁良嘀咕：“不就起个名字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便写一个上去不就得了，反正都不是真名儿，犯得着这么麻烦么……”却不知女生心思缜密，最重细节完美，更何况还是取名字大事？

　　致洵左右环顾一周：“嘉晴妹子跑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要不找找去？”绍彬道：“不管她，饿了她自己就会回来。”芷缨抬起头来，听到绍彬这句话，不禁想到：“他们表哥表妹，从小就一起长大。相比之下，我们认识日浅，我对他又了解多少？”心下不自觉的泛过一丝酸涩，她素来自卑，此刻越想越心寒：“嘉晴活泼可爱，而我却寡淡无味。他那么优秀，本该嘉晴那样的人，方才配得上他……”

　　芷缨呆呆的想着心事，谁人都没有注意。宛筠以手支颐：“嗯，萧暮桥，萧暮桥，这名字倒是不错。”婧媛细声细气：“你们觉得好就好。”宛筠问道：“芷缨，你说呢？”转头一看，却见芷缨低垂着脑袋，眼神黯然，眸中朦胧成一片。

　　宛筠一怔，轻推她道：“怎么了？”芷缨如梦初醒：“啊？”赶忙回过神来，垂眸着注视纸上“萧暮桥”三个字，轻声念道：“日暮断桥，很有点落拓文人的味道。”话说到此处，忽尔长长的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凝望着天边轻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众人谈天论地间，席间带来的食物已经被吃掉大半。馥贞的位置上堆了一堆啃了半片的面包，咬过两口的三明治。宛筠站起身来，揉揉太阳穴道：“我有些头晕，想去湖边走走。”致洵赶紧站起，搂住她腰，关切道：“是不是喝太多酒？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宛筠嫣然一笑，将嘴巴贴近他的耳边，轻轻的耳语几句，推开他道：“我没事啦，你们继续玩牌，我叫芷缨陪我。”眼带笑意，牵住芷缨的手，二人相携往湖边上走去。

　　芷缨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问道：“你要不喝点茶试试？”宛筠道：“我胸口闷得慌，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我心里就好生放不下他，可我偏偏还得躲着他。你说，这是喝茶能解的吗？”芷缨脸颊刷的一红，放开她手，嗔道：“原来你是装的呀。”宛筠道：“我是装的，你可是真的。”芷缨低下头去：“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

　　宛筠道：“你别跟我打哑谜。我跟你说，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你既然喜欢他，那不管他有多少个表姊表妹，你都不该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啊。芷缨，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心喜欢他的么？”

　　芷缨注视着宛筠澄澈如秋水般的双眸。湖面上拂来一阵凉风，金黄的银杏树叶在身遭翩翩飘落。被好姐妹当面问及，自知不该隐瞒，但要她亲口说出对绍彬的爱慕，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开口。宛筠感觉到她手心渗出的汗水，轻拍她的手背道：“我听着。”

　　芷缨紧咬下唇，一颗心在胸腔中突突乱撞。但见她脸上娇羞神情掩饰不住，万分紧张中却又饱含惊喜神色。她鼓足了勇气，正待说出口，却不知为何，樱唇只是略微一动，随即打住。宛筠一愣：“怎么了？”芷缨面色灰暗的摇了摇头。但见她脸色由晕红转至苍白，眸中光芒渐收，终于黯淡有如一只行到了生命尽头的萤火虫，那种少女怀春的娇羞神态最终被满脸的失落所替代。

　　宛筠见势不对，急推她道：“你说呀，快说呀！”芷缨有气无力：“说什么……”宛筠鼓动她道：“你很喜欢他，心里很依恋他的不是？”芷缨道：“你说得没错。我难得喜欢上一个人，就算他去了俄国，就算他再也不会回来，我也不会忘记他，更不会再轻易……轻易的喜欢上别人。”

　　宛筠额上急出了汗珠：“芷缨，你都在瞎说些什么？”芷缨道：“我很清醒，没有胡说。”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致洵声音焦急：“绍彬兄留步！”芷缨霎时一懵：“绍……绍彬？”猛地回头，惊见数丈开外，绍彬行色匆匆，致洵在后不住追赶。

　　芷缨脑海中顿时空白一片，耳边像是围绕了千百只蜜蜂，不住的嗡嗡。望着绍彬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不由自主的追上前一步，失声叫喊：“彬哥！”绍彬听到她的呼唤，脚步略滞，顿了一顿，终于踏大步而去，没有回头。芷缨膝盖一软，瘫倒在当地，内心麻乱到了极点，眼眸中反现干涸，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宛筠抢着将她扶起。她见郭夏二人深受相思之苦，与致洵略加商议，便决定先由她领芷缨来湖边，致洵带绍彬随后赶至。她亲眼见芷缨对绍彬一往情深，此举本在撮合他二人，却不料芷缨竟当面说出了这番决绝的话来。眼见绍彬走远，芷缨悲痛欲绝，心中更生疑惑：“你到底……到底……哎！”

　　芷缨望着绍彬的背影在远处缩为一个小黑点，头脑中昏昏沉沉。她刚想要将心中的恋慕之情说出口，晃眼间，却见嘉晴矮身躲在湖边的大石后面，心中暗叹：“好险！”她心地向来善良，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愿伤害他人丝毫。知道嘉晴在偷听她和宛筠的谈话，一颗心登时软了，想到：“嘉晴她还这么小，她一定比我更眷恋彬哥，更需要他的保护。她叫我一声‘姐姐’，我如何能跟她抢？”

　　一念之间，芷缨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嘉晴难过。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冲动，把心一横，硬扯到了徐子成身上。可她哪里又料得到，绍彬竟会站在身后？

　　便在此时，馥贞忽然从附近的银杏树林中冲出，绕到大石后面，一把提起了嘉晴的两条羊角辫，大声欢呼：“我找到你啦！”嘉晴蹦跳而出，捂着耳朵，满脸天真神色。

　　芷缨顿时愣住，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中一般：“她……她不是在刻意偷听？”心中霎时闪过一线希望：“嘉晴没有偷听我们谈话，而我也没有说实话，那是不是……”眼前光亮却又转至黯淡：“我固不知嘉晴在做什么，彬哥又如何知道我的真心实意？”嘴唇发白，仰望着苍天，简直欲哭无泪：“难道……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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