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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7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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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轮夕阳坠在西天天侧,拖延天地间一道红彤彤的色泽。宽广河流蜿蜿蜒蜒流经清河郡,又浩浩汤汤向东南方流去。

  大周朝北地陷入战乱已有两年时光。

  在这些时日里,北地民生疲敝,人丁锐减,旷野中大片农田抛荒无人耕种,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泥土。

  清河郡白河河畔,一处小庄子大槐树下,传来一群孩子清脆的歌唱声,“……北地动乱起,一朝关山急。颜守死巨鹿,天子出潼关。战火连天烧,俘尸盈于野。何时烽火熄,士卒再还家!”

  “何时烽火熄,士卒再还家!”

  ……

  一个童声道,“……听闻卫奴家的那位顾娘子,生的可美啦!”

  去年叛军征调壮丁入伍,庄中男丁大多入伍,这户人家仅余祖母尤氏带着幼孙艰辛度日。今年三月,尤婆子的娘家侄女顾氏投奔姑母。据说赶路途中受了一些惊吓,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将养了好些时候。这些日子,方勉强能起床见人。

  庄子中见过这位顾娘子的人都说,这位小娘子身子虽然柔弱,但容貌美的像春花一样。

  领头的大孩子大牛转头,问人群中卫奴,“你家那位表姨,真的美么?”

  大槐树枝叶茂密遮住夕阳光影,卫奴吸了吸鼻子嚷声答道,“我家表姨可好啦!我从来没有见过过比顾家表姨生的还好看的女子!”

  众位孩子们听的卫奴这般说,一时之间,都对这位传说中美丽的表姨生了好奇之心。

  战乱虽然困苦,如今尚未到旷年累月地步,孩子们骨子里的天性还没有被艰辛的生活完全磨灭,对于人世间的美丽还存着一种原始的向往。

  忽的有一孩子开口提议,“我们去看看这位漂亮的顾表姨吧。”

  孩子们轰然叫好。登时一窝蜂似的涌到了村东头。

  西天上的夕阳的色泽愈发浓艳,暮色四笼天地,庄中几户人家家中已经开始冒出稀薄炊烟。

  这一日,顾令月闲来无聊,坐在窗前。晚风吹来,吹的窗外柳树沙沙作响,传来微微孩童推搡交语的声音,

  “让让,让让些。”

  “表姨到底在不在呀?”

  顾令月唇角泛起一震微微笑意。

  虽然流落乡野,境遇窘迫,听闻孩子们的天真笑语,心中倒也泛起一丝开怀。倾前身子,推开面前窗子。

  窗外挤攘在树下的孩子们听见动静,受惊退了一步,抬起头来,便瞧见一张美丽的脸蛋。

  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容色清丽无双,眉目如画。因着长期卧病,肤色雪白几乎透明,映衬鸦发如缎,愈发惊心动魄。下颔略带一点点的尖,一双眼睛嵌在雪白的脸庞上,犹如最黑沉沉的宝石,静谧而光彩夺目。

  这群孩子俱在清河乡野间长大,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一时之间为少女容光所摄,目眩神迷,都说不出话来。

  顾令月微笑,朝着孩子们招招手,“你们都是庄子上的孩子?过来,姐姐给你们桑果儿吃。”

  孩子们在她清美的模样和温言细语中都收敛了脾气,一个个乖乖巧巧的挨到窗前,接过顾令月给的桑果。

  顾令月瞧见了孩子群中的卫奴,登时笑的眉眼儿弯弯,特意抓了一把大大的桑果给卫奴。

  大牛抬头望着顾令月,美丽的容颜一时涌压到大牛心中,一时间激发胸中无穷的英雄气概,拍着胸膛承诺,“表姨,咱们庄子上的人都是讲义气的,您既是卫奴奶奶的外甥女儿,也就是我们白河庄的人。我们日后会保护你的。”

  顾令月怔了怔,唇角翘起,“好,那姐姐就等着你们的保护了!”

  大牛重重的点头,“嗯!”

  庄中的孩子们如同风一样来,又嘻嘻哈哈的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徒在窗外留下了一串喧闹的脚步声,

  顾令月停驻在窗前,望着孩童的背影悠悠的叹了口气,夕阳照下来,在她的侧脸上留下一道艳红的光影。

  战争无论多么苦闷,都无法消弭生的希望,而天真的孩子,便是这希望中最亮丽的一笔。不像她,身躯虽然还年轻,心境却已经历遍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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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乃是大周御封宜春郡主,姓顾,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令月。

  她的父系乃是大周原韩国公脉。祖父顾伉乃是大周名将,凭军功累封至韩国公,镇守朔方多年,吐蕃将兵闻名不敢进犯。生母更是身份显赫,乃是先帝神宗皇帝的同母胞妹丹阳大长公主姬长宁。论起来,如今大周帝位上在位的皇帝姬泽,是丹阳公主的嫡亲侄子,她的嫡嫡亲的表兄。

  幼年磨难,流落在外,九岁方寻回与亲人团聚。因母亲丹阳公主的缘故,在宫中抚养数年,抚育在太皇太后冯氏膝下,与表兄周帝姬泽耳鬓厮磨长大,关系亲密。

  长安传言,宜春郡主一手凝秀有力的书法,乃是今上姬泽当年在东都手把着手教导出来的。可见这位郡主荣宠之盛。贞平二年,因故和亲北地,至今二年有余。

  顾令月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伸手纤细雪白的手腕,按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这个地方,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孙氏谋逆之后,她在北地日子过的艰难起来。贞平五年二月,周帝遣派羽林将军刘洪潜入北地救出自己,在返回大周的途中遭遇叛军,混乱裹挟之中坠入波涛汹涌的黄河,顺流而下数里方被救起,托庇在清河郡白河庄民家之中养伤。因前方战火连绵,与大周音书断绝,困在清河郡不知不觉已经有小半年时间。

  一段传奇的人生,落在他人耳中,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于自己身上,却是漫长而惨痛的人生。

  手下的伤口,隔着中衣的厚度,依旧不时泛起的绵延疼痛之感。时至今日,顾令月犹记得,当时黄河之上,叛将周恒一刀向自己劈砍而来时面上狰狞的表情,距离自己极近,她甚至自己面部感受到了刀锋上森森的寒意。

  那一刀力道十足,幸得自己胸前常年佩戴的玲珑暖玉挡了一挡,劈破玉佩后余力已竭,只在自己胸前留下一道半分深的刀痕。

  自己跌落黄河,随水下流,昏昏沉沉间被郡主卫桓衍救起,保住一条性命,却因着伤口之故发起高热来,不能赶路前行。只得逗留白河庄养病。

  初始之时,躺在床*上昏睡了足足小半个月,刚刚醒转手足无力,连支撑着在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及至养了三个多月的病,方稍稍恢复了一些元气。

  ……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天地间暮色暗淡。院子篱笆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名布衣男子从外归来,将背篓交到出来迎接的同伴侍女砚秋手上,低声询问,“今儿家里没什么事吧?”

  “无事。”砚秋低低道,

  “娘子今儿精神挺好的。”

  这位从前宜春郡主顾令月身边郡主卫卫长闻言唇角微翘,行到东屋蓝花布帘下扬声,扬声通禀,恭敬唤道,“郡主。”

  “是桓家阿兄么?”顾令月在屋内唤声道,“进来!”

  桓衍低声应了,方掀开帘子进来。

  夜色漠漠,东屋一缕蜜烛烛光光辉映照的顾令月皎白的面庞染上一丝暖色,风姿鲜活美丽。

  “……今儿我留了一只野鸡,肉质极鲜,已是交给砚秋,在灶下给娘子熬碗鸡汤补补身子。”

  “我的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顾令月微笑道,“不必日日滋补。阿兄打猎辛苦,倒不若将这野鸡一道都卖了出去,也好多挣点银钱。”

  “您有心了。”桓衍含笑温和道,“咱们如今便是再艰难,也差不了这么一点。——不会缺困了咱们的生活银钱的。”

  顾令月见桓衍神色坚持,知劝亦无用,便不再言语,转念开口问道,“阿兄此次去县城,可听了些什么时局消息?”

  “……我费心打听,倒是多多少少收集了一些消息,年前三子峡周军大胜,叛军大伤元气,近几个月叛军节节败退,睢阳等城郡重回大周手上。二月里长乐公主又攻打了土门,河北各郡原来的周军渐渐反扑,叛军后势不稳,如今瞧着,已经露出颓势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溃败。”

  顾令月闻言荔枝眸灼灼发亮,“真的?”

  “自然是真。”

  烛光中,顾令月雪白的脸蛋上呈现了些许红晕,“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肃然道,“孙氏逆贼倒行逆施,早晚定会兵败如山倒的!”

  桓衍低下头道,“郡主说的有道理。”

  顾令月微微一笑。夜风徐徐吹入屋子,微微扬起顾令月的发鬓,单薄的像是一道剪影。她沉默片刻,忽的开口道,“阿兄,我心里有个想头:

  “——咱们在这白河耽搁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准备离开了。”

  挺直背脊缓缓言道,“我近日身子已经大好了。北地战局即将乱起,说不得什么时候,战火又会烧到清河郡来。于其留在这儿,不如狠心赌一把,说不得侥幸能够平安返回大周,也不至于荒废在这儿,连累你和砚秋陪在我身边辛苦。”

  “这——”桓衍迟疑,“您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您的安危要紧,这一路回返大周,需闯过叛军几个郡城,仅我和砚秋两个人身手有限,实不敢保证护住郡主安危。”

  顾令月闻言眸中露出一丝黯然之色。

  桓衍统领郡主卫,砚秋亦是行人司出身身手精干,战乱之中自保足有余力,若非她这个无用之身拖累,早可轻松离开,如何需要耽搁在白河庄这个地方。

  暮色寂静,思忖片刻,眸中露出毅然之色决然道,“便是这般,白河庄也不能待了!”

  “路上惊险,这儿本来也不安稳,上月里郡中衙役入庄搜查,咱们侥幸躲了过去,已经是好运气了,这次再来个一两次,说不得被人发现了去。”

  她微微仰头,眸中露出一抹水色,

  “我顾令月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不愿埋骨异乡,便是注定要死,也定要葬在大周的地方。”

  桓衍闻言身子微微一震。默然半响,下定决心,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属下领命。”扬声拱手毅然到,“臣便是万死,也定会护送郡主平安返回大周!”

  西山的夕阳隐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地间归于寂静,白河在夜色中浩浩汤汤的流淌,诉说着亘古的寂寞。

  东都洛阳城高高的城门矗立在河东郡平原之上,俯视大周江山。

  这座传奇的都城与西京长安成为大周的双子都城,同为心脏肺腑,辐射着关中以外的北地江南半壁江山。

  自贞元四年,范阳节度使孙炅举兵叛乱后,天子姬泽御驾出关,驻留东都洛阳督掌整个北地战事。

  大周贞平五年,叛军一度势盛侵入洛阳城,周军与叛军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中爆发了三日巷战,最后惨惨守住洛阳。其后叛军三万大军于三子峡被周军歼灭,大将傅弈败亡,麾下精锐浑赫军折损大半,实力大伤,不得不收缩战线,退出河东郡。这座百年古都也自战乱中恢复了一口生机。

  洛阳宫殿雄伟,太初宫经过年前战乱,鲜艳的华彩如同水洗过一般黯淡了一层,没有完全回复昔日的风流昭彰。宫城中轴线上弘阳殿矗立在高高的台基之上,殿吻高耸如直入云霄。因着大周帝国的主人——年轻的大周天子姬泽在此殿处置军国大事,成为事实上的政治中心心脏,威严肃穆,令人不可逼视。

  天光破晓,年轻剽悍的禁卫军持着刀戟立在殿门之外,神情肃穆,守卫着天子安危。

  信侯捧着军报一路长驱而入,登上长长的宫阶急奔而上,“前线军报急报!”

  殿前禁卫军伸出刀戟拦住去路。

  “大胆,”信侯愕然大喝,捧着手中军报,振声斥道,“此乃前线军报,小人奉命禀报圣人知晓。若是圣人怪罪下来,你等担待的起么?”

  “这位小兄弟,”禁军统军李伏忠从内踱出来,面上容色和气,“咱们打个商量。”

  回头看了肃穆的弘阳殿额一眼,“圣人昨日风疾发作,一宿都没有安睡。今儿个一早强撑着起来,将紧急的国事批阅了。又睡了过去。如今不过才眯了小半个时辰。军报确是国家大事,可圣人御体安康也是要紧无比——若这军报并非十万火急,就在这侯一侯,让圣人多歇一会子,可好?”

  “这……”信侯没有料到如此情况,声音沉弱下来。“圣人御体自然是大事,可这军报乃是河北土门关报急,长乐公主率军击退叛军,军务也非小事,早晚总是要报给圣人知晓的。”

  “咱们也不是不让你报。”李伏忠道,“待圣人过会儿醒了,自然便宣你进去。”

  向着弘阳大殿侧的左排厢殿努了努嘴,“再说,如今也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候着,罗相公和卢国公如今也在那儿候着呢!”

  李伏忠口中所称罗相公,乃是尚书左仆射罗元崇,政事堂执政事笔,乃是大周如今的政事堂首相;卢国公程伯献则是金吾大将军卢伯献,大周开国功臣卢国公程节之孙,统掌南军十六卫,如今大周军方勋贵第一人。论来二人都是朝中巨擘。

  信侯听了这话,更是没了脾气,“既如此,”退了一步,立在一旁,“小人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圣人醒了再进去禀报。”

  “哎,”李伏忠闻言眉开眼笑,声音柔和,“一待圣人醒了,便立刻宣你进去。”

  一轮金乌悬挂在中天之上,光芒四射,太初宫静默威严,天子寝殿弘阳殿中陈设古朴,角落青铜兽首香炉中燃放着袅袅的佛手香气,金丝楠盘龙广榻之上,青年玄裳男子和衣而卧,年轻而英俊,紧锁的眉头蕴蓄威势。

  袅袅白雾交织宛如梦境,梦中曲江江水清澈,一名少女立在江畔红梅之下,背影窈窕,纤瘦的如同耿耿傲骨梅枝,清丽含着一丝浅浅愁绪。

  姬泽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少女的衣袖,那少女的轮廓却渐渐的浅淡了去。

  他梦中心惊,追寻那少女身影,少女如同一阵轻烟渐渐融散在初生的朝阳之中。低下头去,见曲江池水溅湿了自己的玄色衣摆。

  年轻的天子陡然自睡梦中醒来,吐出一个名字,“阿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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