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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意外


  元穆骑马在街道上,看到道路上杀气腾腾的骑兵, 脸上沉沉, 看不出他的喜怒。他和他的阿爷还有诸多叔父们一样,喜欢文士, 喜欢汉人的各种诗词歌赋,而对于鲜卑人的武力陌生而又反感。

  他闲暇的时候, 也会骑马射箭,不过比起先祖们的娴熟, 他的骑射只是堪堪只算像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 至于和这些六镇里头血里厮杀出来的镇兵镇户,那是半点都比不得的。

  那些骑兵, 手里握着长长的马槊, 在街道上已经列成了一条井然有序的队伍。甚至马前进的步子都十分整齐, 只需一声令下, 这样的队伍就能立即开始冲杀,元穆瞥了一眼, 脑海中浮现出洛阳城破,自己在下属的庇护下,仓皇逃出去的往事,不由得在洛阳的春寒料峭中, 额头上滚落下豆大的汗珠。

  元穆夹紧了马腹,和那些骑兵擦身而过,一直到那些骑兵走的远了,元穆胸腔里猛烈跳动的心才落下来。

  今日不是上朝的时候, 三日一朝会,其余的时间都是臣子们在铜驼街的官署里做事,若是有事,入内宫禀告皇帝。只是现在,大臣们有事也只是会和段秀这个大丞相说,皇帝可以说是半个傀儡。等到皇后入宫,生下了太子,皇帝半个傀儡就会变成完全的傀儡。

  元穆到了宫门,下马检验了出入宫廷的腰牌,才被放入内,才走没多久,就听得后面一声让他恨不得立刻躲着走的声音,“仲通!”

  只见襄城王元颓迈着大步,向他冲来。元颓当初也是得皇太后重用的宗室,甚至当初六镇兵围洛阳的时候,皇太后派他上城墙防守,只是谁也想不到,元颓竟然和段秀密谋,元颓开城门迎敌,宗室里的年轻人见到他,必定会在私下唾骂,恨不得亲自唾面,只是碍于他和段秀的交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元穆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堂叔,避之不及,仔细算来,两人还有弑父之恨。

  元穆不想搭理元颓,加快脚步,径直往前走,谁知道元颓竟然还真的从背后追了上来,他跑的额头冒汗,身上赘肉直抖,“仲通,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说着,元颓已经赶上了元穆,直接就拉住了他的袖子,他哼哧哼哧的喘着气,“你走那么快作甚?我有话和你说,是好事呢!”

  元穆听他这话,立刻脑仁痛的厉害,他挤出几分笑来,“阿叔,不知有何赐教?”

  元颓站在那里,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他手指连连指指元穆,过了好会,等到气好不容易喘匀了,才没好气开口,“我在后面叫你那么多声,难道你都听不到?”

  元穆立即眼露愧疚,他满脸歉意看向元颓,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叔,我的耳朵有些不灵光,当初流落在外的时候,遇上巨石滚山,声音太大,耳朵留下点毛病。不大声说,会听的不清楚。”

  说着元穆满脸无辜的看向元颓,“阿叔,刚才你想要说甚么?”

  元颓吃了一惊,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元穆,元穆身材修长,肌肤白皙,容貌更是面如美女,这样的儿郎,就算是在之前的洛阳,也不好找,如今怎么多出个这么个毛病?

  “这是怎么弄得?”

  “说来话长,还是流落在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地人惊动了山神,还是如何,我和随从往那条道路过的时候,突然巨响丛起,接着石头洪水倾泻而下,我那会勉强逃出一条命来,但是双耳就有些毛病了。”元穆说这些话的时候,耸眉搭眼,俊美的脸色都蒙上一层灰色。

  “……”元颓面露古怪看着他,他左右看了看元穆,想起元穆平日反应的确比平常人要迟钝些,说话小声了,他也会听的不清楚。原本他还以为这个侄子充其量只是反应慢点而已,竟然有这样的毛病!

  元颓面露遗憾,“这可太可惜了,我原本想要把你推荐给大丞相做女婿呢,大丞相有女儿待嫁,想要寻个好夫婿,我看你相貌为人都不错,就想将你推荐给大丞相,谁知道你竟然双耳有问题?”

  元穆心下冷笑,面上还是一派恭谨的样子,“我这模样还是别祸害大丞相家的几位小娘子了,”说着他咳嗽了两声,引来元颓一瞥,“病还没好?”

  “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嗓子干痒,总是忍不住咳嗽。”说着元穆又咳了几声。

  元颓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嫌弃,“看来你是没有这份福气了。”

  “我听说四中郎将容貌出众,少年英雄。阿叔为何不推荐他呢?”元穆见元颓要走,开口道。

  元颓看也不看他,“四中郎将又不是我们元氏的人,推荐他作甚?而且此人不知好歹,已经推辞了大丞相两次,我推荐他,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说完,元颓头也不回,直接大步向前走。

  元穆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远之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淡。

  另外一个年轻宗室见状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和那个老贼说甚么?”

  “不,没甚么。只是他想要把段秀的女儿嫁给我而已。”说罢,元穆嘲讽也似的勾唇。他看向元颓背影的眼神讥讽十足。

  铜驼街上经过了半年多的恢复,不复当年颓唐之相,官署门鳞次栉比在街道两旁排列开来,处处都是一片繁忙之相。

  元穆进入官署,入门走过一条长廊的时候,无意听到两个曹吏低低私语,“四中郎将的字迹变得也太快了点,之前字迹骨峰俊秀,颇有大家之风,现在却乱七八槽,别说从字里头看出风骨,能看明白就不错了,还别说里头躁性十足。字迹变化之大,恐怕之前都不是他写的吧?”

  “你没见到吗,之前四中郎将来的时候,身边都会跟着一个小郎,面目娟秀不说,待人也是颇为有礼,和四中郎君身边其他人都不一样,依照我看,之前那些文书十有八、九出自那位小郎之手。”

  元穆伫立在长廊上,听了一会,脸上露出丝丝笑容。慕容定那样的武夫,怎么可能写的出一手好字?定然是他的宁宁代笔的。

  他径直走向里头,长廊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偶尔见着认识的,少不得停下来寒暄几句。元穆和个官员寒暄的时候,眼风瞥见长廊的对面走来一个汉人文士,汉人文士生的儒雅,一把美髯修剪得当,服帖的垂在胸前。

  元穆双眼一亮,他立即走过去,到那个文士面前,对他一礼,“杨舍人可安好?”

  面前的这位汉人文士就是杨芜,也是原尚书右仆射杨劭同父异母的弟弟。杨芜原先外放出洛阳,原本是坏事,结果遇上镇兵入洛阳,躲过了一劫,后来被召回洛阳,任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南朝可谓是位高权重,可在北朝,权势并不如南朝那么好。更多时候是个清贵的位置,适合这些汉人士族罢了。

  杨芜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面露疑惑,“中书侍郎这是……”

  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些回忆来,“哦、侍郎,这……哎”杨芜想起兄长杨劭和面前这位青年算是翁婿,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人生最愉悦不过是他乡遇故知,洛阳虽然不是他乡,但物是人非,许多熟识的人或是丧命或是隐遁在山林之中避祸,遇见元穆,也是意外之喜。

  “下官回洛阳不久,物是人非啊,加上以前甚少回洛阳,所以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哎……”杨芜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外面做官,没有皇帝诏令,就算逢年过节他也不得随意离开当地,所以洛阳的事,也只是零零碎碎从往来书信中得知一些,知道自己的侄女们有个被许配给了宗室。

  “也难怪杨舍人会有如此感叹,如今眼下有些不便,等休沐日,我必定会请舍人上门一聚。”元穆高兴道,他眉飞色舞,眼神晶亮。

  “应该是我请大王才是,休沐日大王请来寒舍,寒舍之中还有几杯浊酒,请大王赏脸。”

  两人谈了一会,见点卯的时候来了,才依依不舍而去。

  中书舍人是个清贵的位置,既然清贵,自然不会和浊务有太多的接触。元穆是中书侍郎,时常被皇帝召入宫中应对,难免对有些事忽略了。

  元穆脚下轻快,满脸都是笑容。杨家分离崩析,宁宁还以为杨家没剩下多少人了,若是自己将杨芜在朝廷中担任官职的事告诉宁宁,不知道她有多高兴。

  元穆想着心中欣喜。

  他欣喜了,慕容定那里却是阴雨绵绵不断。清漪不在他身边,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觉得心烦意燥,以前他觉得看着费眼睛的文书,也没有人给他念。他属下的那些长吏还有曹吏他看在眼里都觉得碍事。

  何况他不善文辞的事,根本就不想别人知道,在自己亲自写了几日的文书之后,不耐烦,直接还是让杨隐之来。

  杨隐之坐在那里,隐隐约约有了些兰芝玉树的影子。

  慕容定坐在那里,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之前那个小女子持笔侧首等他开口。

  慕容定将之前堆积下来的文书处理完,叫人都搬了出去,见着杨隐之想要离开,叫住他,“累了这么会,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杨隐之脚步顿住,坐了下来。

  慕容定不耐满眼都是竹简还有卷轴,叫人搬得离自己远远的,他抬眼看了杨隐之一眼,杨隐之个子已经快和他差不多了,只是瘦的很,看上去没多少肉似得,一身盔甲挂在他的身上,都有些晃荡,看的他觉得杨隐之穿在身上的盔甲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慕容定上下打量他,这几日他让人盯着杨隐之,事无大小,全部报到他这儿来。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鼻下,“这段日子,你似乎不怎么关心你姐姐啊?”

  “该吃的吃,该睡的睡,甚至习武射箭一概都没有落下。”慕容定说着,目光越发狐疑,“你和你的姐姐,难道不是关系很好么?”

  杨隐之看向慕容定,目光清冷,“那么在将军看来,我应该如何,嚎啕大哭,以头抢地?或者说还是应该整日不眠不休,失魂落魄跟在将军亲兵身后在大街上寻找?”

  慕容定扬了扬眉毛,“难道不应该?”

  “将军此言,倒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杨隐之看他,“我自小并不习武,学骑射也只是这几个月的事,论武力,我比不上两位将军身边的精锐,论体力,我自幼体弱多病,也比不上。何况,学妇人整日哭泣又有何益处?于事何补?”

  “你杨家人果然是一个比一个会说,”慕容定看向他,“我是说不过你。”他琥珀色的眼里神情古怪,“好了,你出去吧。”

  杨隐之垂首退出,慕容定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似有所思。过了许久,他呵呵笑了两声,“有点意思。”

  说完,慕容定以指抚唇,眼睛垂下来。

  杨隐之出来的时候,觉得内里燥湿,知道里头内袍已经被汗水给打湿了。方才他对着慕容定的时候,看似平静,其实心跳如鼓。那个男人看他的时候,目光如一把尖刀,刀刀剐在他的肌肤上,恨不得剖开他的肌理,直入骨髓。

  果然,年岁轻轻就能到这个位置,还是有他过人之处。并不是他以为那样徒有武力却脑中空空的武夫。

  杨隐之走在过道上,半大的少年被风一吹,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到外头站着的那些慕容定的亲兵,握紧了拳头。

  只要能把姐姐救出来,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只求慕容定快些忘记姐姐,到时候也能便宜行事了。

  慕容定不是个良人,他怎么可能让姐姐继续在这种人身边呆下去。

  *

  洛阳的初春春寒料峭,还没到草长莺飞的时候,只是颍川王府里,仿照南朝园林,修建的长廊曲折,处处可见嶙峋的山石,水面上还仿照蓬莱仙岛修建了个阁楼,并且有条栈桥直通水面阁楼,日出之时,水光辚辚,天水一色。让人有身临仙境之感。

  这颍川王府原先也是一个酷爱风雅的元氏亲王所有,但是之后人死在了河阴,再也不可能回来,所以这府邸后来就归了元穆。元穆知道这府邸的好处,不忍心把清漪给拘束坏了,画了一个圈子,不准闲杂人等靠近。让她肆意欣赏美景。

  清漪站在阁楼上,举目远眺,看到水面上波光粼粼,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以前。那会元穆还是汝南县公,她也没有遇见慕容定,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杨娘子,进去吧,水面风大,容易着凉。”豆蔻站在她身后,见她瞧着水面出神,不禁劝说。

  “嗯。”清漪点了点头,她关上了窗户,坐到床上,豆蔻立刻将暖热的暖炉塞到她手里。

  这会手被风吹的有些冷,被暖炉暖一暖,她才松口气来,“杨娘子,羊奶。”

  豆蔻将一只青瓷碗奉上,里头的羊奶已经滤过煮过,半点腥膻也没有了,暖热的散发着奶香。

  手贴在碗上,感受到来自羊奶的温度,她低头喝奶,嘴唇触碰到温热的奶水的时候,眼前瞬间冒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阴狠,蕴含着无尽的冷冽。清漪心一悸,失手把羊奶给打翻。

  泼溅出来的羊奶把裙子弄得濡湿一片,豆蔻低叫了声,赶紧起身来给她收拾。阁楼里都会准备着主人的衣裳,这处小阁楼也不例外,豆蔻扶着她换了赶紧衣裳,扶着她在干净的地方坐下。

  豆蔻见到清漪一张脸煞白,连忙问道,“杨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清漪还余悸未消,似乎还能看到慕容定那双眼睛在她面前。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她看向豆蔻摇了摇头,“我没事。”

  看来自己那段时间,真的是被慕容定给吓惨了。到了这会想起他还是有些怕,不过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事了。

  没有时光抚平不了的事。只是不知道弟弟和兰芝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豆蔻重新端了一碗羊奶上来,清漪喝完,从胸腔里舒出口气,暖意从口中一路蔓延到胃,顺着经络到四肢末梢。

  “宁宁!”元穆兴冲冲冲上阁楼,急不可耐的去见她,门口的侍女刚要伸手拉门,就被他自己一把推开,他踏入房门见到伊人在床上,立刻奔到她面前,蹲下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宁宁!你知道我在宫里看见谁了?”

  清漪看着他满脸狂喜,知道是好事,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是谁?”

  “你猜。”

  清漪娇嗔的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明知道我猜不出来,故意的呢!”

  元穆笑着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好好好,我说便是,宁宁不要生气了,我在中书省遇见你的阿叔了。”

  “阿叔?”清漪楞了一下,她的叔叔挺多的,这些世家子只要正妻管得不严,都有很多庶子,她不知道元穆说的是哪个。

  “就是之前外放凉州的那位,杨芜。”元穆笑道。

  “这、这……”清漪张开嘴,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来,“阿叔现在在中书省?”

  “嗯,前段日子才被调回的洛阳,所以我也才在今日见到。”元穆说着,嘴唇止不住往上翘,“这太好了,我和他约好,休沐日的时候去他家。只是不能带你去。”说到这里,元穆忍不住遗憾,宁宁好不容易有个亲人出现在洛阳,却不能亲自前去拜访,实在是一件憾事。

  “没事,你不是前两天才说,现在慕容定找我找的厉害么,我要是出去,还不是自己送上门。”清漪叹口气,慕容定也不知道怎么了,找她找的厉害。

  两人没名没分,什么关系都算不上,却那样找她。

  “没错,还是暂时避避风头,等以后再去拜访。”元穆点头,“我先去拜访他,回来就和你说。”

  “我和阿叔见的不多,”清漪仔细想了一下,她和这个叔叔见得并不多,只是听说为人正直。

  “你替我准备些礼物。”清漪道。

  “这是自然,你的阿叔,我怎么可能会失礼?”元穆握紧她的手,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笑意。

  “嗯。”清漪点头。

  *

  元穆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特意为杨芜准备了一份厚礼,带着人亲自前去杨芜门上。

  如今杨劭死了,对着杨芜,元穆浑身上下的劲儿终于有地方使了,杨芜知道元穆要来,可是没想到他既然是准备了厚礼来的,杨芜看到元穆身后跟着的车,顿时肃起了脸色,“大王能前来,下官感激不尽,只是无功不受禄,大王无故送下官厚礼,下官不敢收。”

  “杨舍人何必自谦?”元穆一笑,“我和清漪是未婚夫妻,杨舍人是清漪的阿叔,自然和我也是沾亲带故,送亲戚厚礼,这理所当然啊。”

  杨芜听后不但不释然,反而脸色古怪,又带着几分悲怆“六娘她……不是和十二郎一块罹难了吗?”

  “啊?”元穆没想到杨芜会说清漪和杨隐之死了,顿时呆若木鸡。

  两人身后一道长廊环抱,长廊上竹帘全都放了下来,垂下的竹帘下垂下女子的裙裾,裙裾如同鱼尾在地上摊开来,竹帘后有双眼睛仔细的打量那边庭院中的年轻男人,过了会,裙裾从廊下浅浅青草上抽抚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大尾巴狼无精打采甩尾巴:没兔几陪本狼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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